带着从幽天手里换来的十来只魂魄,净玉玦与玉银儿回到了凡界。比起去时,玉银儿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在她身上似乎感觉不到阴气浸体后的任何不适,反倒是净玉玦颓了许多,懒懒的,往那里一站便已垂着双肩有气无力。
他二话不说出了塔,请来祥云径直飞去半空之上躺着,末了翻个身将脸埋进云里,将跟来的龙太子给晾在一旁不搭理。胤善目光追着他,本来也想跟前去问个究竟的,奈何塔里尚有重要事让他脱不开身,便只好叫了玉子儿去看看。玉子儿想拉上玉银儿一同去,可玉银儿不动,只眼巴巴望着胤善等他施展回溯之术复活那些凡人。
胤善欲言又止,偏偏玉银儿那双眼睛像是在催促,他受不住看,便让回来的魂魄各自躺回自己的身躯中,一边默念着口诀一边行法,片刻不耽搁。
识禄与抱住自己的谷宝相视而笑,抹去他满脸的眼泪,又抹去自己的。玉银儿见得,便也于一旁勾了几许嘴角笑起来。裳羽为她高兴,不由得走到她身旁去拉她的手,却在指尖将要触碰时变了脸色。
“好了。”胤善出声打破了塔内屏息宁神的寂静。
识禄抹了两把泪立即上前蹲在知福身边,摇晃他:“小福,知福。”
知福睁开眼,起身去抱自己的哥哥:“哥!”
然而识禄还在摇:“小福快醒醒。”
知福愣了愣,回头朝地板上看去,才现自己明明坐起来了身体却还在原处。他茫然地看向同样是不知所措的其他魂魄,随后起身走到胤善跟前问道:“可是口诀念错了么?还是我们躺的方位不正确?”
沉默片刻胤善才道:“许是我口诀念错了,再试试。”
“好。”知福欣喜转身走回去自己先躺下,还招呼其他起身的魂魄,“都躺下,仙君口诀念错了,还要再试一回。”
“原来是念错了。”其余的魂魄便也一下子就笑了,“神仙也有粗心的时候么。”
胤善没作辩驳,又重新施展了回溯之术。可第二次仍旧未有成功,知福寻思着是方位风水不好,便请几只妖将尸首挪动了位置再次躺下,恳求胤善最后试一回。
胤善试了,依旧没能成功。而这次他没说,暗暗多试了许多回。
躺在地上的知福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回头看了看身下没有动静的肉身挠挠头笑了起来:“看来是复生不了了,白费了上衍和玉姑娘的一番好意。”
不通阴阳的识禄无从知晓究竟是怎么了,只见得先前还在不断施法的胤善不知何故停着不动了,便问道:“可是还要等上几日他们才会醒来?”他脸上仍旧带着些许期待,只要胤善微微点一下头便能瞬间化作欢喜。
但胤善摇了摇头,道:“魂魄回不去。”
识禄张张嘴,末了随着一声哀叹而合上,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知福扑上去抱他,摆出恰好碰上的弧度假装抱住了,忍着哭腔叫了声哥。
可惜识禄听不见。
“知福的魂魄还在么?”识禄抬头问胤善,话还未尽便淌下两行泪。
胤善默默点了点头,回道:“在你身边。”
识禄立即收回目光在自己身边寻找了一番,实在是看不见才放弃,朝前伸出手:“小福,去投胎罢,哥会照顾好爹娘,你别担心。”
旁的一些魂魄听得了,便是向胤善与玉银儿拱手弯腰郑重道过谢,飘去塔外顶着烈日的炙烤冒着青烟去见亲人最后一面。他们刚是出去,塔内的尸首便恢复了原本的时候,碎成了骨头和肉块。
原本还能忍得住悲伤的识禄捂住嘴埋头哭起来,知福在一旁劝慰,可说着说着自己也扶住识禄的肩哭起来。
哭了半晌,识禄总算释怀了许多抹干眼泪抬起头,问道:“知福的尸首还在,是不是他的魂魄没有走的缘故?”
“哥,我不能这么走。”不管识禄听不听得见,知福都要说,“我不走。”
“他说不走。”玉银儿道。
识禄循声转头见得玉银儿,莫名地觉得愧疚便又垂下眼去:“让你和仙君白跑了一趟。”
玉银儿上前用力捧起识禄的脸,让他眼中有自己的身影:“我以为能救他。”
识禄勉强笑了笑:“都是命。”
“我若留在这里,能等到我爹娘我哥寿终正寝么?”知福问了胤善又问玉银儿,“我想等着他们一起走。”
玉银儿寻思片刻:“昼不见日,不损阴身,应是能等到。”
“等甚么?”识禄问。
“知福要等你。”
胤善已不忍心再听,转头先看了眼塔外便走出去,甩出流光绦披于肩身飞上云端去找净玉玦。龙太子见他来,脸上神色不好看,便站起身示意玉子儿且先回避。玉子儿不懂龙太子意思不愿走,直至胤善冲他撇撇脖子才明白过来,哦了一声乖乖跃下去。
目送他二位离去,胤善才收回目光问:“你早知道结果了?”
净玉玦还是那副将脸埋入云中的样子没动弹,害得胤善以为他这是去了冥界导致身体不适,急忙近前几步蹲下身查看。他将是伸出手,净玉玦便忽然抬起了头来郁郁问道:“玉银儿呢?”
“在塔里。”胤善收回未能触碰到净玉玦的手,顺势坐下来,“那些魂魄回不了肉身,我的法术没用处。”
似乎早已知晓定是如此,净玉玦听后并未有丝毫的惊讶,慢慢爬起来挪到胤善身旁将脑袋靠向他肩膀。胤善不由得浑身僵直,目光四处乱飘不知该安放于何处,气息悬浮不稳。
“他们都回地府去了?”净玉玦又问,声调略带了些许疲惫。
“知福还在塔里,其余的都走了。”
“为何知福不走?”
“说是要留下来等着爹娘与识禄。”胤善稍稍转头落下目光在净玉玦白色的眉眼上,“出甚么事了?”
“你是问我,还是问玉银儿?”
胤善终于发觉他情绪不对,则过身担忧地看他:“玉银儿怎么了?”
“别动。”净玉玦拽住胤善的手臂不让他拉开距离,将脸埋进他领口处蹭了蹭闭眼溢出的泪花。
早前在冥界时玉银儿又一次未等他吩咐擅自做下决定,斩断锁住上衍的铁链带着他眨眼间便没了踪迹。鬼差欲要去追,刚甩出勾魂刀却被净玉玦伸手一绕给拽了下来,眼睁睁看着该去受罚的魂魄被带走。
“仙君这是何意?!”
“莫气莫气,这并非是我本意。”净玉玦将铁链还与鬼差。
鬼差满脸露着不信:“还请仙君亲自与幽天说。”
自然是要去的。净玉玦向两名鬼差挤出一个笑,飞身找玉银儿去了。可不知怎的玉银儿一见他靠近便带着上衍跑,他追了两回索性作罢,掉头找齐了塔里那些凡人的魂魄,在论罪堂外等。玉银儿探头探脑现身来,他也全然当作没看见,置了一张席一只案,手边一茶一酒自顾自喝起来。
被抢了魂魄的鬼差叫来阴兵四下里围住,怕他带着魂魄跑了留下一堆罪过。
“嫂嫂。”上衍探一眼怡然自得的净玉玦,转头对玉银儿道,“子翁身边的那些人中,哪一位是知福?”
玉银儿抬手指了一下知福:“他。”
上衍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径直朝着知福走去。玉银儿原地踱步几回还是立刻追上来,低头等着挨净玉玦的骂。
净玉玦抬眼睇她,末了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对鬼差道:“劳烦诸位鬼差跑一趟,禀告幽天净玉玦前来拜见。”
上一回被净玉玦抢了魂魄的鬼差至今还在受罚,如今又闹出同样的事来,本想着将魂魄抢回来此事便作罢,因而鬼差们谁也没向幽天上报过。可眼下净玉玦却提出见幽天,那岂不是要揭了他们失职的过错,鬼差心念于此便是无一有动,反倒是心生退却。
净玉玦倒是也不急,转身看向目光闪躲的玉银儿故意停留片刻,这才转而问上衍:“你执意要去世间见识禄一面?”
听得自己哥哥的名字,知福不由得对上衍在意起来,正巧上衍也在打量他,便是对上了目光彼此默默相视顿了片刻。
“他前世乃是我哥哥。”提到哥哥二字,上衍的神情不禁柔和许多,更是有了些微笑意,“我生前做了许多恶事,没能去投胎。”
知福咧嘴一笑:“那你和我也算是兄弟了。”
上衍怔愣一下,点点头:“是兄弟。”
“我活了二十六岁,你多大?”
“薨时年刚二十。”
“那你便是我弟弟了。”
上衍寻思片刻:“能这般算?”
知福笑道:“怎么不能了。”
从上衍那处移眸看向玉银儿,净玉玦未有多言其他便收回目光环顾一圈围住自己的阴兵,道:“诸位不去通报,那我可自己进去了。”
见他转身当真要去见幽天,一名鬼差急切喊道:“上一回有龙王,仙君才免于一罚,这回可没那般容易了。”
天底下哪有容易的事,便连神仙不也时常无可奈何么。来冥界之前净玉玦就已然做好了折些什么的准备,不过这副身躯是要还给戎弱的,幽天总归不会太为难么,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底气他才敢带玉银儿来找幽天要魂。
“弟弟,走。”知福勾过上衍的肩,搭着他跟前去。
那些魂魄知道仙君是来救自己还阳的,便也紧随其后一道进去了。
幽天早已知晓净玉玦闹出的动静,威严端坐玄黑大殿上等他。大殿两旁各站九名口吐獠牙模样可怖的判官,瞪圆了惊悚的双目盯着殿门外,故意露出威仪震魂慑魄。鬼魂怕得不敢进殿,净玉玦却是笑呵呵地跨过门槛走到殿中央抬手弯腰向阎冢行了凡人的礼。
本就因他三番两次作乱而心有不满的阎冢见他这番动作,更是感到不快:“你哪里还有神仙样子?!”
净玉玦是故意的,起了身笑道:“幽天莫怪,我混迹于凡间太久,难免忘了做神仙的滋味。况且近来神识常有散,做起事来便容易犯糊涂。”
阎冢指着净玉玦呵斥道:“神识有散是你怠慢修行定力不足的缘故!”
若真是如此倒还好了。净玉玦直勾勾盯着阎冢笑,阎冢似乎从他眼中看出了许多别有深意,怒火兀自熄灭,连紧绷的皮肉也松软了些。净玉玦有察觉,此番才道:“我不敢奢求天恩怜悯,惟愿天恩莫负我。我心即我道。”
阎冢大气出了几口,抬眼看向殿门外的魂魄,道:“上回你带走的魂魄,如今何在?”
“寄于伞中,不常显身。”
“违背幽冥道,将不入轮回,你可想清楚了?”
净玉玦琢磨片刻,抬眼笑道:“幽天掌管幽冥道,必有让魂魄重入轮回的办法。”阎冢正欲怒,他随即又道,“事事有价,自是由我来偿。门外魂魄十六只,另加此前被我带走的一只,请幽天许他十七人重入轮回的机会。”
阎冢拍案而起:“即使将你的道行修为悉数收走也未必够!”
他未退缩半步,淡然而笑:“幽天自有办法。”
阎冢刹那间平息了怒气落身做回去,抬手指向门外的玉银儿:“拿你座下童子来偿。”
净玉玦听得愣住,冷去笑意皱眉道:“她的道行尚不足千年,岂能比得过我。”
“她是水居的左眼所化,如何比不过你?”阎冢亦是不退让,“若不肯拿她来偿,此事作罢,我不计你捣乱的过错。”
净玉玦回头朝玉银儿看去一眼,末了问道:“她是我从天池中炼来的,怎就成了水天的左眼?”
见得仙君回眸看自己,玉银儿以为他有事找,便吞下一粒辟邪丹走进来等他吩咐。
可净玉玦还未开口阎冢便先发了话:“冥界有道,乱者皆有罚。你可愿替你的仙君受罚?”
“她不愿!”净玉玦上跨一步拦在玉银儿跟前。
“并无不愿。”玉银儿道。
净玉玦转身呵斥她:“你先出去。”
偏偏玉银儿不动,转而对阎冢道:“是我想带魂魄走,与仙君无关。”
“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净玉玦说着便要动手送她出去。
阎冢却忽然叫了他一声:“净玉玦,为何水居的双目会在天池中,你应该想得明白。事有所偿,我为你修改幽冥道,便是天恩偿还你。允她所求,亦是天恩偿还她。其中道理,你是否参透?”
净玉玦松开玉银儿回头怔怔看了阎冢许久,才转来对玉银儿道:“你的真身本是水天之眼,水天为了恢复至全盛要收你回去,这便是所谓的受罚。一旦回归水天体内,你便再也见不到识禄了。”
“以后也见不到了?”
净玉玦微微点了点头。
“不见他时,我并不觉得不痛快,可见他不痛快我却也不痛快。”垂目思忖片刻,玉银儿才抬眼问道,“仙君,这算作倾慕么?”
“玉子儿总嚷嚷神仙动情没有好结果,若是以此来推断,想必便算是了。”
“既然是如此,我便没甚么好犹豫的了。”玉银儿说罢绕过净玉玦上前两步对阎冢道,“我若是回到水天体内,您便能放知福他们还阳么?”
眼前的女子不仅是师弟的眼睛,亦是照顾过师尊神身的仙童,阎冢实在无法对她说太重的话:“不止放他十七人去还阳,还另许他们死后入轮回。”
“还有上衍,我也想让仙君一并将他带走。”
“他不行。他生前犯下太多过错,罪不容释。”
“即使去见自己哥哥一眼也不行么?”
“不行。”
玉银儿回头看向满眼尽是期盼的上衍。
上衍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神情下的意思,苦笑着冲她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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