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万魔山又巍峨了许多,虽不见云烟环绕却依然难窥其全貌。黑袍苍弥立于山前抬头望去,山体煞气涌动如火,看啊看啊便蔓延开了。他收回视线走入山中,身旁的煞气托着远处取来的水。山里的小魔物跑出来跟在他脚边蹦跶,叽叽喳喳没个消停,他未有停下步子用脚轻轻拂开,岂料那些小东西立刻又粘上来欲往他脚背攀。
“去。”他这次拂得用力了些。
小魔物却以为他要同自己玩耍,竟是缠得更紧了。好在这些东西不敢靠近神殿,见苍弥直直往前走上殿外的台阶这才慌张停下来。后面的来不及,撞上了前面的,前面的便栽了个跟头滚出去撞在神殿门前的台阶上。它撞得头晕眼花甩了甩头,却来不及多缓缓便惊慌失措爬起身从苍弥抬起来上台阶的脚下飞快跑回去,咬了撞它的伙伴一口,扭打着潜回山体中。
神殿门前有串血脚印,从台阶一步一步延上来。苍弥低头睇得一眼,从衣脚分出些许煞气净去了这些痕迹。
“师父,我进来了。”苍弥敲敲门,不等里头有回应便推门而入。
戎弱趴倒在神殿的地板上,用手臂和散落的头发挡住了脸,听见苍弥进来的声音也没有动弹。他身上到处是干涸的血,连指甲也一并染成了红色,粘着凌乱的发丝。苍弥于他身旁跪坐下来,怕水太凉便拿出布巾浸湿了拧得半干,托起他柔软的手细细擦拭。
戎弱埋着脑袋仍旧一动不动的,也不啃声,浑身瘫软任由苍弥摆弄擦拭。苍弥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同样未有言语,默默擦好双手放下布巾扶了他坐起来,一缕一缕轻柔地替他撩顺凌乱的头发,这才转身洗净布巾上的血渍继续为他擦拭被溅满血的脸。
“擦不完的。”戎弱终于喃喃开口,“反正夜里又会弄上。”他双臂撑住地面佝偻了身体颓坐着,浑身散尽了力气。
苍弥托起戎弱的下巴继续轻柔地擦着,费了好些功夫才终于将干成块的血迹擦去些许:“弄上了,我再给您擦干净。无论多少次,我都愿意。”
戎弱牵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而后抬起目光看向金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苍弥知道,却压制着视线不相对,一点一点细致地擦拭。
“我究竟……是该拿你当苍光,还是苍弥?”末了他又牵动嘴角兀自笑了笑,“罢了,是谁又如何……”
苍弥停下手里的动作摘下脸上的金色面具垂目呆看了半晌,才将它拿起来慢慢靠近戎弱的脸:“这只金面有星月天的力量,能稍稍抑制煞气作乱。”
透过面具上的眼孔,戎弱看着苍弥:“辉即给你的?”
“我替您戴上。”
一只小小金面对他岂会有效。戎弱想取,可苍弥又将面具按回他脸上:“戴着多少有些作用,夜里好受些。”
戎弱这才没有拒绝:“苍光,你不必陪着我,也不必再受困于早已消失的大荒之禹。”
苍弥怔了怔便垂下了手,换苍光道;“我并非是受困在此,而是出于我愿才留下。当年我帮不上您二位的忙,深感我力之弱,如今修道万年终于能为您做些甚么了,便由我罢。况且,这也是苍弥的心愿。”
“师父……”
取下金面后的容貌确确实实是苍弥,举手投足皆是当初的模样,戎弱不禁心软下来:“将金面给了我,你又该如何压制煞气?”
“炅寻师兄教给我一些平息神乱之法,足够应对。”苍弥抬手翻腕释出煞气在掌心间玩耍,“比起当初的狂乱,这些煞气也听话了许多。”
戎弱不由得握住那只没来及收回的手,慢慢拉向自己的脸颊。许是隔着一层金面的缘故,定是隔着一层金面的缘故,他丝毫感觉不到苍弥手上的温暖。金面下方漏出一滴水来,快得苍弥险些没看见。他手指摩挲了几下,却根本碰不到真正想触碰的地方。
仿佛……仿佛彼此只是一条鲜嫩嫩鱼,被剖开、被锈钝的乱刀来回不停地刮啊刮,骨刺被挑起戳破了肉,一些渐渐变成糜,一些沾上胆汁变得苦,终于,刮成了惨不忍睹的样子。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
戎弱只苦苦笑了一下,隔着金面没让苍弥瞧见。
其实身处山中并不见夜月,而此前居于此的魔物从不在意,直至神天每到夜里失常时才特意计算起了时辰,赶在神殿大门打开之前匿入山体藏起来。
“落山了。”
“快出来了。”
“神天快出来了。”
山中细细密密的呢喃声响过一阵才静下来。半个时辰后,神殿的大门吱呀被推开蔓延出煞气吹动了门前的山,而后戎弱才出来,浑身裹满了不祥之物。
“师父。”神殿外的苍弥上前试图唤醒他。而他却好似并未听见般漠然走过苍弥面前一路向前。
两旁的煞气缠住他的衣袂往上攀爬,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而逐渐变得躁动,最后竟是使他略显消瘦的身形变得魁梧起来。月光之下,他一步一步拖着巨大的身躯慢慢向外走,宛如骇人的怪物移动再不见半分神姿。脸上的金面被污浊向外挤压成了微不足道的阻碍,他感到一丝不舒服,便将它摘下来,扔了。
大步跟在他身后的苍弥弯腰捡起来,重新戴在自己脸上,追着戎弱跨过禁介之线走出了界域。
界域之外是寻常的大地山川,因戎弱走过时遗漏下的煞气而受污染,几近枯竭。幸好苍弥竭尽所能去拾,才勉保下最后的生机。
寻不得食物的生灵在死亡逼近前纷纷离开另觅栖身之处,不得已侵入另一些生灵的领土,便是头破血流地争起来。输的要么死了,要么被奴役。
两物相争时戎弱并不会理会,一物捕食一物时他亦是视而不见,漠然走过从不做插手,唯有感知到恶意才会停下来阻止,一抬手便轻易拿走一条性命。蠃鳞毛羽昆在他心中不分高低贵贱,他平等地爱着每一只生灵,亦平等地恨着每一只生灵,盼它们生,也盼它们死。
他杀过为了取乐而玩弄猎物的野兽,杀过处于好奇而折磨异类的飞禽,更杀过为了享受而残害奴隶的人。
苍弥从未阻止过。他理解戎弱对这些怀有残忍恶意的生灵的恨,更明白彻底消除恶意的方法并非是感化。
走在前面的戎弱忽然停下来转头望向远处,顿了片刻便没了身影。
远山之外有座不见灯火的小镇,不大,偶尔惊起的一声雷鼾惊扰了别家院里的狗子惹来几声吠。墙角处的影子动了动,待得吠声止止住才悄悄探出来,猫着身体迅速跑过街蹿入暗巷,攀入了一户院中。他蹑手蹑脚走进房中翻找许久,从主人的衣柜中拿出布包好的两只金镯满意揣入怀。熟睡的夫妇二人被惊醒,追着他跑出家门。
那贼人不认,反倒理直气壮喊道:“这是我的东西,是你二人偷去的,我今日不过是将它拿回来罢了!”
主人死死揪住贼人的衣襟,强行搜起了身:“再不还来,我押你去报官!”
贼人旋转身体躲避,推也推不开,逃也逃不掉,最后竟是气急败坏地和主人扭打起来:“你家屋宅几代之前是我家的地,这对金镯是我祖辈留下的财物!你霸占我的宅地不还,如今还要欺辱我,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说着说着似乎便觉得这些都是真的,心中满腹委屈不甘,对眼前的男子怨恨极了,便是往死里下手。
主人抢回了金镯子便想快些回家懒得再与贼人纠缠,岂料贼人却扑上来抱住他狠狠咬了一口,欲要再抢。
戎弱忽然出现在发疯的贼人身后,径直拧下了他的脑袋。天上落下惩戒的惊雷,他丢出贼人的头颅挡下几道,又高举起手臂抓住了剩下的扔回了天上的雷海中。凡人的鲜血溅到他身上化作煞气,使得他此时的身躯又扭曲半分。
“贪婪、愚蠢。爱?恨!”
主人早已被戎弱出现的气势吓得几斤晕厥,是苍弥扶住了他:“快走。”
他抓起掉在腹上的手镯连滚带爬跑回了家,心里却只觉得那头似乎是帮了自己的怪物十分可怕,赶快消失了才好。
“恨……恨……”戎弱呢喃着,转身缓缓离开小镇。
他杀了世间的恶,却也成了非善之类。
将贼人的尸首化骨成灰之后苍弥才跟上去,继续拾着从戎弱身上不断掉落地面的煞气——每一夜都是如此。
天有微光时戎弱才恢复了些许理智不再四处游荡只为杀戮,身上的杀气也逐渐稀薄最后散入天地气息中,留下他单薄的身影呆滞地站立不动。苍弥便会背起他回到九曲万魔山中的神殿。随着神识的清醒,血腥味此刻才得以飘入鼻腔,刺激着他的神性。夜里的所作所为戎弱全都记得十分清楚,最初的痛不欲生经过数年的累积终于平息,余下的便只有无声的承受。
这样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结束,而结束的代价却是苍弥的消亡。
前后都是无尽的绝望。
“师父,我进来了。”苍弥带着水走入神殿在他身旁跪下来。
戎弱瘫软在神殿中央不愿动弹,任由身体被扶起来、黏于脸上的凌乱发丝被拨开稍稍梳理好,将自己难堪的模样彻底暴露,不得掩藏。
“为何不将我关起来。”戎弱将额头无力地靠在苍弥肩上,埋着脸,“封了这座山,我便出不去了。”
苍弥捧起他的手在擦拭,缓缓道:“您与这座山相互影响,关不住的。何况,徒弟岂能做出对师父大不敬之事。”
“你没做过么?”
苍弥怔了怔,片刻后才道:“我一直很后悔。被煞气恶念冲昏头脑放任**膨胀,最终害您身陷泥潭。若是能重头来过,我定然不会拜您为师,不会随您离开大荒之禹。”
“不会么?”
“只要能弥补犯下的过错,无论是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唯独,不该用您的苦难来惩罚我。那我赎罪还有何意义。”
“我去大荒之隅见你,本意是想点化,助你成神。”戎弱顺势轻轻握住了苍弥的指尖,“不成想竟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只怪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师父为我做的已然足够多了,剩下的,由我来做。”
“由你来做……”戎弱勉强轻呵一声,“你觉得,我还能归位三界之主?”
苍弥沉了口气,握回了戎弱的手:“只有您,能成为三界之主。若您觉得太孤单,归位之时便忘了这世间。”
“也忘了你么?”
“最该忘的……便是我了。”
戎弱闷声笑起来。
苍弥想抱住他、亲吻他,即便仅是以安慰也好。可他终究还是不敢,握住戎弱的手停顿许久便再次松开。
替师父整理好仪容退出神殿后,他头也不回地出了界域向浣宁山而去。
戎弱等不了了,或许该说是他等不了了。早一日让“未至之时”来临师父便少受一日的罪。
浣宁山中已来了好几位妖王,一些是那几只妖回去说明详情后来的,一些时收到其他妖王的书信得知情况后来的,挤在茶棚里向二位司天求个实话。胤善不在,自那日入了境界见过字和与水居后便独自闭门房中摘除魔性,如今已是略有成效。
“我如何才能成为三界之主?”那日在境界之中得知有办法同时救下戎弱与净玉玦,胤善未有多想便做了决定。
“你已成魔,无法作为示穹之脉的躯壳归位。”见胤善一听此言便皱起眉头,水居立即又道,“要先净化你的魔性。”
“如何净化?”
寻思片刻字和道:“预言中并未细说‘未至之时’是如何发生的。”他递上前一支笔,“写下来,境界中自会浮现出文中之物。”
胤善接过来大手一挥刚写了几字,原本的长空万里便浮现出了戎弱的身影——他走向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路边胤善,站定于他面前后摘下脸上的金色面具。喝醉的胤善将他错认成净玉玦,拉着他说了好些思念的话。戎弱全都听完后开口:“你说的这些话,他已然听不见了。”大醉的胤善好像猛然清醒了,怔怔地看着眼前露出一丝苦笑的戎弱,手上松去力道放开了手,最后竟是拿出锁魂钉朝他心口刺去。
写字的手不禁停下来。字和抬手搭上胤善的肩送去些许神力稳定他心神:“还差一些。”
他沉下一口气,继续往下写。
苍弥及时现身挡在戎弱身前,黑袍之下煞气喷涌而出钻入胤善体内肆意冲撞。原本直挺挺的一道身影迅速缩小坍塌,最后只剩下一把黄土。金面哐嗒落地,正好,盖在了黄土上。纳入煞气的胤善嘶吼着、扭曲着,煞气侵浊他的身体改变了原本的容貌,乃至神志也被吞没。只是他并无任何举动,宛如一尊身披黑烟的石像般仰头望向天空纹丝不动,反倒是一旁的戎弱受此牵连,堕了魔。
无数煞气化作丝线从胤善体内飘出来穿透了戎弱的身躯,不知究竟是谁带着谁飞上半空。骤然间晨曦转为落日,尚且未能彻底放明的天刹那间便暗了。唯一的明亮是雷海中疯狂翻滚倾斜而下的无数雷光,骤然乍现后点燃了一座座山。烈火烧尽了无处可逃的生灵,海水被狂风搅动吞没了离岛,大地的悲鸣传不进胤善与戎弱的耳中。
顷刻间,三界之中到处都成了一片又一片的九曲万魔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