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既去,海升璧月,清清冷冷上迢迢,半空半澜沾静谧。此夜唯有浪声喧嚷,于月色底下翻涌出粼粼波光跃然这世间。
他与另一人并肩坐于海岸漆黑的礁石上抬头望那巨月。身旁人忽而唤了声师父,他便巡声转头看去,借着硕大明月送来的寒光看清了徒儿的脸——郁郁寡欢满腹心事,竟是同戚亭涵宛如一个模子刻下的。
男子仍旧遥望明月,平静说道:“月落日升之时,您便动手罢。”
他握住男子放在身侧的手,怅恨而惋惜:“是我害了你。早知如此便不该将你带出大荒之禹。”
“与您游迹天下这三千年,乃是我最宝贵难忘的时日。大荒之禹,生灵不近,您将我从那个亦无死亡之地带出来,我十分感激。”
“你还有何心愿遗憾?我定设法替你完成。”
男子终于收回目光转头看他,静若死水的眼中尚无一点光:“师父,能与您再赏一夜明月后魂归自然,已是我此刻最大的心愿。来世无论是投作畜生也好、杂草也罢,请您都不必再来寻我。”
眼前之人叫他莫名心疼,心中如有巨石坠着,净玉玦明白此时自双眼落下的眼泪并非出于他自己,却也不禁仿若融入了谁人的身体,既成旁观之人,也成当事之人,切身感受着将要死生不复相见的悲痛与遗恨。
他垂下头,片刻后才道:“那时……我中毒那时在我身边的,是你对么?”
男子惊诧转头看来,愣了一瞬慌乱收回手举足无措了半晌才总算平静下来,开口道:“原来您知道……对不起师父,我那时难以自已,您要打要罚我都不会有怨言。”
“我并非要责怪。倒不如说,知道那时的人是你,我竟是觉得幸好。”见得男子错愕抬头,他便是伸手抚上其脸庞笑了又道,“苍弥,你此刻对我还有那时的情念么?”
“有……有……可您是师父,我不该对您心怀邪念。明知不该,我还不受控制无数次在心中思念您。”
“倘若我告诉你,我亦如是呢?”
男子抓住他抚在脸颊上的手:“我想对您任性一回。”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这般笑言了,他缓缓凑近男子面前闭眼吻上那双唇。
倾慕之词尚未宣之于口,此情却再难随意戏之于言。
海月光辉如昼,男子抱着他口中有呢喃:“师父……”
他便含着哽咽轻笑一声:“此时此刻,你竟还唤我师父么。”
男子闻言停下所有动作紧紧拥住他,将脸埋入他怀中低声道:“我命如昙花一现,便将今夜刻入每根骨头上,纵然肉身腐烂神魂俱灭,也不会将你留于我身的痕迹抹去。”他声音中分明带了浓厚鼻音,偏偏依旧掩不住他话里的决绝与留恋。
净玉玦捧起男子的脸温柔亲吻着:“即便忘记今夜的海上明月,也定然不会忘了你。幸好,当年将你从大荒之禹带了出来。无论你来世投成谁,我都不会再去寻你,故而唯独今夜,我想不做你师父。”
“戎弱,我已心悦君子许多年。”
“苍弥……”
海上明月不知乃是几时落下了,净玉玦猛然睁开眼拽住胸前衣襟翻身坐起,浑身打了个寒颤。梦里一切实在太过真切,他身上仿佛还残留着与那男子耳鬓厮磨解衣相亲的余韵,以及那些个被揉碎于心间的情悲意凄。他抬手摸了下眼角,惊诧地发现梦外的自己竟也黯然泪下。
戚亭涵尚未醒,却也是哽咽梦呓道:“戎弱……我已……心悦君子……许多年……”
忽然听得身旁之人道来梦间话,净玉玦捂住嘴唇转头去看他,只一眼便涕泪交垂扑上前将他抱住。那脸分明已是瞧过千万回了,不知何故此时却令他肝肠寸断哀痛不已。他并非戎弱,怀中之人也并非苍弥,不该有如此欣喜若狂才对。
不该如此才对。
净玉玦放下戚亭涵拭泪起身,又立于其旁看了许久方才平复心情转身而去。
三位少东家还在,见净玉玦现身便问起戚亭涵的去处,听得他胡乱编的搪塞借口,以为戚亭涵当真是有了要事便寻思起要走。净玉玦今日不愿与戚亭涵二人对桌用膳,便盛情挽留三位少东家,又差引以与柳之去城中买些好酒好菜回来。他三位盛情难却推脱不下,遂从了。
晚膳将至时戚亭涵总算醒来,默然呆坐木屋半晌方才抹去满脸泪痕捡起那幅仙君像。梦里被他唤作师父之人长了张与莫须有一模一样的脸,虽说所行之事叫他心神有荡漾,可又令他后悔不甘。
倘若能早些将心意告诉师父便好了。身处梦境中时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乃至胜过生离死别带来的悲痛。此情本是无绝期,奈何吾命有尽时,哀之晚矣,恨之晚矣。
幸而莫须有还在,幸而净玉玦还在。
他起身将画卷展平于案桌之上端详起来,不禁连叹数声。
已然入座那几位左右等他不来,便差了玉子儿前来叫他。玉子儿大步跑来,还未进门便高声叫道:“戚公子,到时用膳啦!您不去旁人都不动筷的。”话音落下他正巧进屋来,见到戚亭涵无动静,便又上前几步继续道,“三位少公家和我家公子正等您呢。”
戚亭涵未回身来,背对着玉子儿道:“净玉玦留了三位少东家用膳?”
玉子儿未察觉有异样,应道:“是了。公子今日兴致好,特意买了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为何要留他们用膳,莫须有可有说?”
“没有,公子做事从不细说缘由。”说至此,玉子儿见戚亭涵仍未有要出门的打算,不由地催促道,“戚公子,您再不去好菜便该被他们吃完了。”
虽是玉子儿有可能听错或者没留意,但莫须有不无可能便是净玉玦。戚亭涵极力按捺下满腔激动紧紧抓住案边,道:“我稍后便去。去回你家公子,让他不用等我。”
“哦。”玉子儿应下,转身快步出门下山坡跑向茶棚,高声对净玉玦道,“公子,戚公子说要晚些来,叫你们不必等。”
“知道了。”净玉玦心中有数,便是盼着他不来才好。
张仑锦提了酒壶一面给几人斟酒一面道:“亭涵不来正好,自上回一事后,戚城主与夫人便不许他再饮酒。若是只有我们四人饮得,岂不是对他心有愧疚。”
他先给主人家斟了,才又拿过许怀君的杯子。净玉玦盯着杯中佳酿咽口水,既是舍不得移开视线更舍不得移开杯子,琢磨起偷偷小酌一口天帝许是不会怪罪。
见他垂涎欲滴贪杯的模样,冯漱已不禁笑起来,问道:“莫公子的禁酒令已经解了?”
净玉玦闻言无可奈何重重叹道:“若是冯少东家不说,我倒是还能装作遗忘悄悄解个嘴馋。”
许怀君本打算敬净玉玦一杯,酒杯已举起方才听得此话,遂惊讶问:“怎地莫公子与亭涵一样,也有禁酒令?”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说来皆是伤心事,净玉玦连连摆手将酒杯推远。
张仑锦放下酒壶端起杯子与许怀君尚举的酒杯撞一下,故意使得杯中酒荡出来撒得二人满手都是。许怀君放下杯子又骂他,他哈哈大笑两声将所剩无几的酒全倒入口中,又给彼此满上。
酒去一壶戚亭涵方才现身茶棚外,应付几句友人的询问这厢落座于净玉玦身旁,若无其事端起碗筷。净玉玦还以为他又要直截了当问些什么,原本已然寻思好应付的话头,怎知事出反常倒叫他心有不安了。
莫非这臭小子已然不记得那个梦了?
他心道是正好,免去诸多麻烦事。遂又装模作样起来对戚亭涵道:“未等你我们便先动了,莫怪莫怪。”
戚亭涵自然知道净玉玦乃是想试探自己,便未瞧他淡然道:“是我迟来的过错。”
听得二人谈话,冯漱已低头端起酒杯兀自饮上一口,抿抿唇才道:“亭涵住在莫公子家中,兴许也不是件坏事。”
净玉玦移眸睇向他,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问道:“白开水近日来可好?”
一听问起白开水,张仑锦便抢了话去喜笑道:“漱已对白丫头自然没话说,从上到下的行头都亲自过问着。此时城中谁人不知满园香的少东家喜欢上了自家丫鬟。对了漱已,我听人说你为此还顶撞了东家,最后是如何了的?”
冯漱已指腹来回摩挲着酒杯沿口并未因张仑锦此番戏言有羞怒,反倒是眉间愁思又深了几许:“爹已经应允我可以纳白丫头为妾,只要……我旁的事不忤逆他,便不会再多过问。”
这回该是净玉玦坐不住了,虽然曾几何时裳羽有过提醒,再加上玉银儿身体有变,他便一直在琢磨如何找个托词将她讨回来。眼下倒是好了,冯漱已竟起了要纳玉银儿为妾的念头,叫他很是为难。
凡人的情意实在麻烦。
“白开水怕是不能嫁你。”便于有几分诡异的气氛之中戚亭涵这般开了口。众人转头皆看他,便是连净玉玦的脸上也全是惊疑。他自顾自继续吃着,又道,“你若真心倾慕她便不能想着三妻四妾。”
冯漱已落寞笑了笑:“只因白丫头的身份,冯家上下便不会答应我明媒正娶。不过你放心,虽说是妾,但我没有再娶的打算。”
这可并非妾不妾的差错。听得此言净玉玦可再坐不住,玉银儿聪明归聪明,凡人的心思她未必懂多少,便是稀里糊涂做了冯漱已妾室也绝非毫无可能。心中好歹迅速思忖了,净玉玦低头沉吟片刻后面有歉意道:“我实在不知冯少东家对白开水会有如此心思,这本该试桩喜事才对,可……白开水早已被我许配给了旁人。”
冯漱已听得一怔,那张仑锦却指着戚亭涵笑道:“许了婚配只要没拜堂入门,便有再改的机会。亭涵不正是如此么。且又说,白丫头嫁给漱已定然是比你随意许配的人家好。冯家虽说乱七八糟的规矩是多了些,但胜在家世显赫,漱已又一心一意对她,自然没有亏待。”
许怀君也是从旁劝说道:“求而不得的苦楚想必莫公子也明白,不如就成全了他们两个。倘若棒打鸳鸯坏了一桩好因缘,于白丫头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求而不得的苦楚仙家哪里懂,即便是懂得也不敢贸然应允。净玉玦只得一咬牙豁出去:“白开水……乃是我房中之人。”胡话已出遂无转圜的余地,他此刻再多心境驳杂亦是无用,只得继续往自己与玉银儿身上泼脏水,“她跟了我许多年,虽说只是丫鬟的名分,确也有几分真情在。前些日子是我恼她,才会遣她去冯少东家那里抵债。本以为能叫她长长见识,谁知……”
席间再无人言语,冯漱已脸色更是青白交接的难看,便连张仑锦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此夜不欢而散,三位少东家再无来时那般轻松,临门道别时多少都有些拘束了。眼见三位上了马车辘辘而去,净玉玦不禁叹口气。
其旁戚亭涵听了,陪在他身旁回到茶棚后方才问:“为何要称谎?”
起先净玉玦还想狡辩几句,抬眼瞧见戚亭涵的神情当即又懒下来:“你看出来了?”
“白开水不可能是你房中之人。”
“为何不可能?”
戚亭涵抬头望着树梢之上的半轮月沉默片刻,忽而又开了口:“在木屋与你争抢画卷后,不知为何我突然昏睡不醒。”
此事必须得辩驳。净玉玦道:“乃是因你摔了一跤。”
“我做了个十分怪异的梦。梦中你我坐在海边礁石之上赏月等死。”戚亭涵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对座的净玉玦,“只是你并非莫须有,我也并非戚亭涵。”
已然从梦里情深意切中脱离的净玉玦此时只觉得仿若看过一场大戏,除了对这出戏感到匪夷所思外,再无任何想法。他平静迎上戚亭涵郁郁寡欢的目光,微笑道:“梦中事向来无道理,你不必太当真。”
“可我倒是觉得,那场梦是真的。”他伸长手来抚上净玉玦的脸,“‘我命如昙花一现,便将今夜刻入每根骨头上,纵然肉身腐烂神魂俱灭,也不会将你留于我身的痕迹抹去。’梦里的我满心都是遗憾。梦里的你又如何呢?”
净玉玦垂目看一眼戚亭涵的手,便将其拿开,往后仰下身子半躺软垫之上,道:“许是得要你再梦一回,亲自去问他了。”
“戎弱,我已心悦君子许多年。”
净玉玦垂下眉眼,终是没应他。
可戚亭涵偏偏不甘心,那梦那情扎根心间,使得本就已然存在的倾慕更添得几分悲怆。他站起身,单膝跪上桌子往前凑近净玉玦面前捧起他的脸亲吻下去,正如梦里那般缱绻。决意退亲之时他尚且满怀希望,只要精诚所至金石早晚为开,然而梦里苍弥的绝望此时仍留在他体内,让他明白即便金石为开了,亦有命难再的悲哀。戎弱数千年不知苍弥的心意,莫须有是否也会如此?
这个梦又何尝不是在提醒他——时不我待。
他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急,仿佛要将两处月色都揉进去。
此时回过神来净玉玦挣扎数下便猛然推开他,难得露出真正愤怒的模样瞪着双目,一面擦拭双唇一面道:“戚亭涵,你入梦太深!”
“你知道我梦见了甚么?”戚亭涵有些惊讶亦是有些惊喜,“你也做了和我相同的梦?”
“梦终归是梦,你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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