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日那梦以来,戚亭涵沉默不语时的神情总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也时常郁郁寡欢地看着净玉玦。净玉玦不想自找麻烦便从未主动提起过那个梦,更对戚亭涵的异样始终装作毫不知情,想着许是过几日他便会忘了。
可哪知戚亭涵竟半夜推门潜入他房中。
门刚被推开净玉玦便醒了,只是仍旧装作熟睡的模样未动弹,一来想看看这臭小子敢做什么,二来则是懒得睁眼。他细听着戚亭涵毫不遮掩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许是站定在了榻边上便没了动静。他刚想翻身又察觉戚亭涵坐下俯身而来,末了竟抱住他低声呜咽。
“戎弱……”
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净玉玦终于无可奈何睁开眼叹息道:“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别人房中哭,你倒是好兴致。”
听得人开口,戚亭涵惊讶抬头看他一眼,竟是哭得更厉害了,甚至爬上榻来一面哭一面掀开被褥不断亲吻净玉玦。梦中情形再现脑中,净玉玦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当下便挣扎起来,连连使出仙法。谁知仙法落在戚亭涵身上根本不顶用,反倒是使得他自己被戚亭涵身上的龙威给压制住。
情急之下净玉玦只得大声呵斥他:“戚亭涵你松开!”
房内动静大,加上戚亭涵进来时并未关门,这便使得隔壁屋中的云染被吵醒。白兔蹦下床化作人身端起油灯过来,刚跨进门叫了声仙君便被眼前境况给吓住——仙君衣衫凌乱被压于榻上,其上乃是一个爆出半屋子黑色煞气看不出模样的人影。那人影一手掐着仙君的脖子一手正撕他衣裤。
余光瞥见门口立有已被吓得惊恐呆滞的云染,净玉玦艰难挤出几个字来:“……快……跑……”
“仙君!”这可怎跑得。云染一个激灵醒过来,跨过门槛便要进去帮忙。
盘踞房中蠢蠢欲动黑色煞气分出一股直冲云染而去,又在即将刺穿他身体时打在无形无影的门上绽出水花。净玉玦施术的手无力垂下:“走……!”说罢他便用最后的力气弹指将门给彻底关上。
眼前周身散发出煞气的已然不能再称之为戚亭涵。起初净玉玦原本是打算像之前对付鼠妖那般将煞气从他体内驱走,岂料他竟是根本奈何不得这些煞气,反倒是遭其侵蚀得仿如骨髓被搅散般痛。他至此才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所感受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龙威,而是魔的煞气。
“您为何不信我,他们并非善人您为何不信我!师父……师父……徒儿知道错了……若是您肯听我一句劝又何至于落得如此!我陪了您三千年,我从来未欺瞒过您一回!戎弱,我还以为我命已尽再也见不到你,你随我回大荒之禹。师父,杀了我,快杀了我呜呜呜……我要杀了你!不只是你,还有你所珍爱的万物生灵!”
“苍……弥……”净玉玦颤颤巍巍抬手捧住苍弥的脸,撕肉也好碎骨也罢,他全都顾不得,此刻一心只想着将戚亭涵从混乱中解放出来,“即便忘记……今夜的海上明月,也定然不会……忘了你。幸好……当年将你……从大荒之禹……带了出来……”
“杀了她,杀了他们所有人哈哈哈哈哈!”
“苍弥……你看看我……”
苍弥手上的力度突然又加重几分,大喊道:“为何不信我?!是他们所为是他们!好痛啊……师父,救我……您必须相信我!”
“我……信你……”净玉玦搂住苍弥的脑袋缓缓往自己怀中按下来,手臂环过后背将他抱住,“我以后都……会信你……”
“当真……?”苍弥身体一颤,终于松开扼住净玉玦脖子的手收回煞气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师父,我只是想……保护您……”
净玉玦一面安抚他一面连连咳嗽道:“我岂会不明白。”若是戎弱,想必定是明白的。
“我为何会堕魔,我好不甘心啊师父。若那时我未先出手伤人您也不会撵我走,我便不会被他们捉去。”他说罢忽然紧紧抱住净玉玦咬牙低吟片刻才继续道,“是他们害我变得如此。”
“你堕魔乃是因遭人陷害?是何人?”
苍弥咬牙抽泣片刻,方才擦去眼泪终于止住哭,抬起头来并未回答净玉玦的提问:“戎弱,自那日之后我便一直在等你,盼着有朝一日再相见时。”
净玉玦不由得轻笑一声,刻意问道:“不叫师父了?”
好在此夜正是浓厚时,便未叫净玉玦瞧得他脸上浮出的红晕:“此时此刻,又如何再唤你师父。”
“苍弥,你还记得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么?”
苍弥顿了顿,神情便见失落。他从净玉玦身上起来往榻尾挪动两尺开,抱膝坐好:“记得。”他忽然又转头看向起身的净玉玦,哽咽问道,“戎弱当真已经死了?”
踟躇刹那间,净玉玦便一面整理衣裳一面应他:“万年前便死了。”
“如何死的,你能否告诉我。”
“神力耗尽。”倘若前些时候那梦里所见的正是戎弱封印苍弥之情之景,想来便也是戎弱的结果了。
“他未将我除去,我还以为能有再见之期。”苍弥重重叹口气,“原来他竟是比我先走一步。既然如此,我亦再无现身的必要。煞气之事你不必担忧,我不会再苏醒。”
“对了。”净玉玦忽然忆起那鼠妖,立即拉住苍弥手臂问道,“你堕魔后可有将煞气或是魂魄给旁人?”
“从未给过。”苍弥垂下头去面带悔过继续道,“堕魔之后我便径直去了戎弱成亲的地方,杀光所有人……将他带回了大荒之禹。此后直至我被封印,身边始终只有他。”
净玉玦侧目细细端视他面容,竟是油然生怜惜,遂抚上他眉心道:“你本性不坏,犯下杀戮想必并非只为独占古神。我虽不知缘由,但万年已过,你所杀之人早投胎过许多回,再深的恩怨情仇许是都放下。你也放下罢,至少海上升明月那晚戎弱便已然不怪你了。”
苍弥闻过此言,抬眼愣愣看向净玉玦,抓起眉心那只手攥在心间平和笑道:“即使未见得戎弱,能见你一面亦是足矣。抱歉,错乱中对你做下错事,你便向戚亭涵问罪罢。”他话音刚落身体便彻底软下去,侧倒榻上昏睡不醒。
净玉玦知道苍弥再度沉沉睡去,此时他眼前的无疑正是戚亭涵。思起先前所历之事,他不禁气得用力踹了他一脚,骂道:“臭小子。”
遂于这日夜里,净玉玦打定主意要回趟天上。他提起被褥随手扔在戚亭涵身上便推门而出。
门口玉子儿已是哭得满面涕泪,地公地婆亦是面有焦灼恐慌不已,就连那些个小妖们竟也都惴惴不安寻思着如何救人,此时见得仙君平安无事出来方才皆是松了口气。玉子儿朝他扑去,还未抱到便遭净玉玦躲开。
净玉玦嫌弃玉子儿脸脏,撑住他脑袋往外推,说道:“我回一趟天上,里头那人若是醒了,你们看着办。”
玉子儿刚要问如何看着办,净玉玦便化作星光飞入天际。
天上仙家遇他回来,个个问起凡间事几何,净玉玦随便应付几句便匆匆脱了身,径直往溯天阁而去。他此次回来不为其他,就为将记载了古神戎弱与苍弥神君的《帝神书》仔细翻看一回。
溯天阁浮游于九霄之上,须上九万云阶取得金光镜方才得以将其开启。金光镜难拿,净玉玦嫌麻烦便从未去过那地方,眼下更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辛苦爬上去。他便是一面爬一面口中碎碎将戚亭涵骂了个遍,若非先前遭他迫害耗去大半仙气,区区九万云阶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他气喘吁吁至云台,近得金光前伸手入其中,胡乱摸寻半天亦是未拿到。他正不耐烦发起脾气,便听得身后忽起一声叹息,遂回头一看,愣了愣才问道:“天帝也要去溯天阁?”
天帝上前来不过是往金光中一挥手,便将金光镜给抓出来摊开手掌送至净玉玦跟前,刚要责问便见得净玉玦脖子上的印记,疑惑问道:“你颈上为何会有五指印?”
“多亏了龙王的宝贝儿子有善心,这才未将我掐死。”净玉玦拿起金光镜单手托举而起,对准溯天阁施法照去五彩神光,那溯天阁便停住不动了。
天帝负手立于净玉玦身侧,搭云而上与他一同入了溯天阁,寓目半晌方才问:“你此番回来又为何事?”
“想找《帝神书》一阅。”
知他想来不爱翻阅劳什子万卷书,天帝闻得此言便知他别又用意,遂不动声色问道:“奇了,你竟是对《帝神书》有兴致。里头哪位天神叫你生在意?”
寻思一回,净玉玦便如实回答:“苍弥神君。”
天帝侧目看他,神色多复杂。
溯天阁内上不见穹顶宽阔无垠,万册书卷繁如众星凌空漂浮游移不定。净玉玦只抬头瞥见一眼,当下便想回自己的山宅中去。寻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觉得头晕目眩,不禁低头揉起双目。
天帝见他如此暗自无奈叹口气,一挥手便将《帝神书》引过来推至净玉玦跟前。
净玉玦放下手睁眼一瞧,乐了:“多谢天帝。”
关乎其他神仙的记载他皆是一一跳开,唯独留下有关苍弥那寥寥几行字细读起来,随后又粗浅翻过记有古神戎弱的每一行每一页。他二位唯独相关的记载便只有古神戎弱将堕魔后的苍弥神君封印于忘海海底。
而如今,世上早已无忘海。
净玉玦合上书往空中一掷送其归位,寻思片刻方才问起默不作声的天帝:“书上记载古神戎弱乃是天帝您的师尊。您可见过古神座下其他弟子?”
天帝意味深长勾了下嘴角,转身挥袖封去溯天阁大门方才悠然回头对净玉玦道:“苍弥乃是师尊收的最后一任徒弟,原本天界也该有他一席之位。”
“然?”
天帝淡然看他片刻,才继续道:“然苍弥却夺走了师尊的性命。”
净玉玦若有所思道:“乃是因封印时耗尽神力?”
“早在此之前,师尊便为他——”天帝皱眉抿着唇,终是闭眼叹息一声,“罢了。你还想知道甚么?”
“苍弥神君究竟死没死?”《帝神书》中只记载他被封印,可若只是封印,戚亭涵体内苍弥的魂魄便说不通了。
“死了,亦是没死。”
此言叫净玉玦尚且觉得有几分莫名,遂又问道:“將漓便是那苍弥神君转世?”
“你若是能多梦几回,便知当中实情。”
净玉玦闻言眉头稍动,心道是天帝竟知他有梦于此,遂细想片刻后故意打趣试探道:“天帝便当我此乃无心戏言随意听听。”他上前一步凑近天帝跟前,继续笑问,“莫非我喝醉酒摔下凡间砸死小龙子,乃是您设下的局?”
天帝盯着净玉玦勾唇笑了,片刻后才道:“凡间如何,可有趣事?”他说罢伸手从旁一拿,便于手中凭空生出壶酒来,又五指一捏生了酒杯倒满,送至净玉玦跟前一放,面前则是显现出了白玉桌。随后像是故意逗弄净玉玦,拍了拍自己脑门苦思道,“不好,竟是忘了你有禁酒令在身上。”
净玉玦便趁着天帝闭眼的瞬间端起酒杯速速倒入口中,轻轻一捻便使得空杯化作星光散去。他满意地舔舔嘴,佯装惋惜叹道:“您偏要罚我五百年,我自然得遵从才是。”
天帝笑饮一口酒,道:“师尊与苍弥之间究竟有何渊源,得凭你自己忆起来。”
净玉玦脸上的笑终是僵了僵,心中翻腾纠结数回才开口问:“我与古神戎弱有何关联?难不成,我乃古神转世?”
“日后你自会知晓。待你忆起往昔种种,一切,或许尚有转机。”天帝散去酒桌解开封印眨眼间便已身处云台。他尚未急着走,又转身来遥遥望向溯天阁中的净玉玦,满面愁思哀叹几声,低喃道,“快些忆起苍弥对您的所作所为,快些回来罢师尊,这次我定会……”与您一同彻底除去他。
神只为苍生,不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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