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寄羽如斯回不归

心底深处不断传来的情绪与痛意愈发清晰透彻,甚至连天央颈脖间无形枷锁勒出的窒息也由朱虫送达净玉玦身体。即便如此他仍是违抗了控制心神的朱虫将手掌掐得血肉模糊,从云上落下跌跌撞撞回到山宅。

刚进家门净玉玦便倒下了,小妖见了立即上前来七嘴八舌要扶他起身。他无心耽搁大喘几口气便问:“戚亭涵呢?”

玉子儿一见他模样,扔下手里的药急忙跑来:“公子您受伤了么?!”

净玉玦推开眼前碍事的小妖,跌坐地上大声问道:“人呢?!”

“先前见您不再便回去了,已走了好些个时辰。”玉子儿跪在他身前不知如何是好,“仙君您到底是怎了?”

“去……把玉银儿叫来,我快撑不住了。”

“您有事交代我也无妨的!”玉子儿大惊失了色,扑在净玉玦身上便要传仙力给他。还是小妖稍显镇定,跑出前堂拉了玉银儿过来。

净玉玦嫌玉子儿吵,死活要将他推开,后才道:“玉银儿,你去找戚亭涵,若他跟着姓孙的去了城外便……便想办法不动声色将他带回来。玉子儿,你去城主府,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离开。余下小妖们,悉数……悉数去城外二十里处找到孙家军,时时盯着动静,不得……不得让他们入城。”话至此处,净玉玦抓过引以的手臂告诫道,“不许杀普通人,但若是有不普通的……便随你们高兴。”

玉子儿以为仙君眼下糊涂了,遂支吾提醒道:“我去城主府万一被认出来……”

“认出来才好。这回我不命你们隐藏身份,但不许做得太过火,保护戚亭涵为主。还有亭文和亭常……”他交代明白方才支撑着站起身,不受控制往外走,“我去一趟困兽谷,会尽快回来。”

“仙君您何故又去困兽谷?”

尚且等不及回答此话,净玉玦前脚出了门便再抵抗不了心神,上了云端直飞霜墨里而去。

朱虫入心实在厉害,竟是叫他全心全意只牵挂天央的安危,即便先前勉强保存一丝神志交代下诸事保护戚亭涵安危,却也再敌不过犹似本能的行径。

只求戚亭涵千万平安等他回去。

“天央!”他落地于霜墨里祭坛下,又猛一蹬地朝着遭厌隗击飞的天央径奔而去,于撞向神树前将他接下做了肉垫。

天央回头瞥他一眼,略带得意道:“您来了。看来神仙也奈何不得我的朱虫。”他说罢推开净玉玦指着厌隗命令道,“杀了他。”

净玉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得厌隗正抓住一只玄凤的羽翼嘶吼着用力扯断。迸发的鲜血如柱淋得他满脸,他伸手一抹转身又投入接二连三的厮杀中去。

祭坛本是神圣之地,此时已是满地死伤无处落脚,黑与红的凤羽如纷扬落叶起起伏伏,每一片都带了浓郁血腥之气。

这场时隔百年的复仇已持续三日,自那天厌隗出现便未有停歇过。天央不计代价只为取他性命,他亦是不计代价只为见怜一面。然而怜却不在此处,遂使得厌隗发了疯一般不顾早已快耗尽的妖力。

“让怜来见我。”厌隗将奄奄一息的玄凤扔向地面,朝天央飞扑而来,高声怒道,“你将怜藏在了何处?!”

“你休想。”天央说罢抓住净玉玦一起迎上厌隗的攻击,“我绝不会让他跟你走。怜必须留在霜墨里,不然一切都没了意义!”

此番朝天央拖入浑水,净玉玦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倒不如说是胸膛里那颗许是鲜红的心不再受他控制。他推开天央拿出玉如意凌空接下厌隗的杀招,爆出仙力将其震退后立即又追上前去划出法阵。厌隗一面躲避来自净玉玦的攻击,一面对付伺机而来的玄凤,早已无暇顾及天央此时的动作。

“天央。”净玉玦于风中居高临下斜目睇来,对天央说道,“我除掉他,你把朱虫收回去。”

“好,我答应您。”天央半点不曾犹豫,最初将朱虫给戎弱就是为了今日,“戎弱,杀了厌隗!”

净玉玦一愣,心间的束缚竟是松了几分:“你适才叫我甚么?”

“古神戎弱,玄凤因您而生,作为先祖守护我等乃是您职责所在!”

趁着他二位闲话家事的空隙间,厌隗狠招急来直取净玉玦心口。净玉玦有察时已耽搁一瞬错过全身而退的好时机,遂只得避开要害以左臂挡下攻势。天央露出凶神恶煞再次向着厌隗进攻而来,可又过于冲动只想着如何刺穿他喉咙看不见周遭情况,使得净玉玦好几次都不得不及时收手险些伤了他。

“天央,别碍事!”净玉玦大为恼火,他必须尽快取出朱虫回到戚亭涵身边。

天央已然失去冷静哪里肯听他的话,不管不顾直向厌隗而去,便是连厌隗迅发的连击也无心躲开。

厌隗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翻身扇出一阵风封住净玉玦动作,后又双手抓住天央的脑袋顺着飞速而出的气势将他狠狠砸进石柱中,像是要将他头颅捏碎般死死压住怒火冲天道:“我再问一遍,怜在哪里?!你不肯与他成对就把他还给我!”

经此一撞,天央只觉得头晕目眩半天缓不过劲来,脑海之中却清晰听见了他这句话,不由得哈哈笑出了声:“怜是我的,你永远都抢不走。戎弱,还不快动手!”

净玉玦正凝了仙力要发动术式便遭厌隗阴狠瞥来,不急不忙道:“他要是死了,你体内的朱虫也会消失,而你此时杀了我,他却未必会兑现承诺。哦对了,还有一个办法,便是你自我了结,那朱虫便会随之消失。怎么样,是杀了我,还是让我杀了他,亦或是杀了你自己,选一个。”

天央抓住厌隗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嵌入肉中:“戎弱,杀了厌隗!”

“戎弱,选一个。”

“戎弱!!!”

拿着玉如意的手忽然松了些力,便连方才凌厉的仙气也于刹那间轰然散去了无踪影,他将玉簪插入发髻,撩过脸颊旁乱了的青丝别去耳后,歪头温柔笑道:“没想到当年那只小小的朱凤竟也是有了后代。”他周身气质温润沉稳许多与先前全然不同,却是顷刻间便将霜墨里笼罩于他的神力之下。

灵树瞬间开花结果,果子破开落下灵韵飘入重伤玄凤体内,便是起了一阵阵荧光,那伤势竟就全好了。而那些死去的玄凤则化作一棵棵幼苗迅速成花海,花瓣逆行而上,陆陆续续融进灵树中。

这般光景美得不可收拾,厌隗不禁松开手,与天央皆是愣住再无先前拼命的气势,此番平和下来怔然看向眼前坦然自若的净玉玦,皆是未再有半分殊死搏斗的心思。

“天央,能否先替净玉玦取出朱虫,好让他去找所珍视之人?”

天央见他朱唇含笑,木讷问道:“您是……古神戎弱?”

戎弱便笑答:“我不愿叫太多人知道,尤其是天上那几位,可否请你们替我守下这个秘密?”他道完便信步往前缓缓走来,终至厌隗与天央面前停下,抬眼细细打量过厌隗,“实在遗憾,你给的三样结果皆非我所求,故而我皆不选。可否让我选个自己称心的?”

此时的厌隗宛如雏子见到圣鸟根本不敢冒犯半分。

见他无言语,戎弱便又笑道:“想来你已是答应了。”他垂目寻思片刻,抬手双双将天央与厌隗拥入怀中,轻声道来,“当年于旅途之中救下尚且年幼的储凤,以青丝为药替它包扎。从此世间便有了第一只玄凤。厌隗,你犯下诸多过错已无法挽回,从今往后便作为玄凤去赎罪罢。”

厌隗顿了顿,方才回答:“是。”

“好孩子。”戎弱扯下一根发丝接于厌隗头上,那身鲜红如血的颜色便深如墨玉了。

天央侧目瞥过,眉头无一刻有舒展。

戎弱有察觉,便对天央说道:“天央,昔日已去,百年后的霜墨里你可有仔细看过?失去心智何其痛苦,无论是你还是守护于你身边之人。我亦曾饱受相同苦楚,便不希望你仍身陷……泥……潭……”他话音愈来愈小,最后一字落下时便从厌隗与天央身上滑落坠往地面。

“戎弱!”厌隗正欲飞向净玉玦,却猛然遭天央一脚踹开。

俯冲而下的天央抱住净玉玦平稳落地,迟疑片刻便低头将朱虫吸回自己体内,这才抬头迎上适才落地的厌隗,仇恨未消道:“我以玄凤族长之名处决你。即日起,你便被逐出玄凤,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霜墨里半步。”

厌隗没有任何驳斥的言语。他早已被族人抛弃,只不过抛弃他的族人从“朱凤”变成“玄凤”罢了。但唯独,此时再不是了无牵挂之身,百年的孑然独活让他初次明白何为思念。

“离开之前,我想见怜最后一面。”担心天央拒绝,他立刻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强迫他,只是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天央沉默半晌,终于决意要放弃:“他在你之前去过的那间屋子。若是他愿意,你便带他离开霜墨里。”

留下这句话天央便抱起净玉玦离开祭坛,可厌隗偏偏追上前去将他拦下:“你没与怜成对?你明明心里有他,为何?你们相互倾慕本可以放下过去——”

“放不下!怜可以放下,但我不能。我已让怜陪我痛苦了一百年,够了。”

“见喜的死乃是我一手造成,你大可将一切过错都归咎于我身上。当年我得知怜倾慕你才会刻意试探,其结果也该叫你明白自己心意才对。一切的一切都该怪罪于我,你和怜全是被我迫害,是不得已。”

“怜是我心爱之人的弟弟,我对他从未有过其他想法。”天央咬紧牙忍耐许久,才继续道,“你这次来不就是想带他走,我已经以族长的身份应允。”

“你若真心如此,便不会把他藏起来,也不会露出这般模样。”厌隗顿了顿,终于不再坚持,“最后,我最后给你一个选择。明日一早不管怜愿不愿意,我都会带他去你找不到的地方。但在那之前只要你开口,我便会放弃然后独自离开。怜在我身边时从未笑过,即便如此你也毫不在意要让我带走他,那就永远别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在我身边是哭是笑,你也不再有机会后悔。”

“随你便。”

恨了百年等了百年的复仇仓促结束,换来的却是再次失去。即使这般结局是他所求所愿,却也叫他悲痛欲绝。

厌隗给出的选择,他从不曾犹豫过答案。

见天央头也不回地离去,厌隗便也飞去了怜所在的屋子。

自那日被天央骗得喝下妖香,怜便躺于榻上沉睡至今,对屋外的生生死死全然不知。厌隗站在榻前凝神看了他许久,才替他解了妖香。

“我给了你一百年的机会,为何没有与天央成对?他那样的脾性,只要你略施苦肉计便能得逞。为何?天央也好,你也好,都令我不解。”

怜睁大眼终于认出眼前黑发之人乃是厌隗,当下翻身坐起来震惊不已:“你是厌隗?你为何会变成玄凤?!天央呢?你把他怎么了?!”

厌隗皱了下眉头,将怜推回床榻压在他身上道:“要是我已经将天央吃了呢?你要怎么做?”

怜有些发愣:“吃了……?”

“对,吃了,一口都不剩。”

“我要杀了你——!!!”

怜使出妖力一掌狠狠打向厌隗腹部将其掀翻在地,既而又扑上去抓住他往死里揍。厌隗全都由着他,即便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淋漓,也未吭叫出一声。可无论怎么咒骂,无论怎么厮打,都难以消解怜的满腔怨恨。许是胡乱发泄了太久,怜有些累了,便揪住厌隗的衣襟暂时停了手,眼泪这时候才涌出来,啪嗒啪嗒往厌隗脸上掉。

正好有一滴飞到厌隗唇缝间,他便微微张了嘴将咸涩的眼泪吃下去:“我给了你们一百年,也给了自己一百年,以为这次终于能明白自己究竟想做甚么,想要你做甚么。可眼下我依旧不明白。”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甚么?”怜埋下头,“我到底还要给你甚么你才肯罢休!”

厌隗看着跨坐在自己身上表情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怜,平静说道,“怜,天央让我带你走。你愿意么?”

怜错愕抬头看着厌隗愣了愣,忽然再次闹腾起来,一面朝他脸上砸下拳头一面怒道:“天央绝不可能让我跟你走!他不可能让我跟你走!他不可能……让我跟你走!为何啊?!”他终于再按捺不住,伏在他怀里放声哭起来,“他不可能让我跟你走……你对他做了甚么……”

“我和他约好,明日一早便带你走,在此之前你还有反悔机会。是杀了我,还是跟我走,选一个罢怜。”

“天央在哪儿?”

“霜墨里的某间屋内。”

不等厌隗道完,怜便从他身上起来冲出屋子。

厌隗仍然躺于地面未有起身,甚至闭起眼等待明日到来。他久违地做起了儿时的梦,那是身在赤镜天时尚未被逐出朱凤的年月,外出狩猎妖兽的长辈回来告诉他,爹娘为救彼此而身故。那时他尚且不明白死为何意,仍旧整日飞上灵树翘首以盼,一心盼着他们结伴归来的声音。

后来他似乎渐渐有些明白——死亡,不过是旁人的轻描淡写以及闲话家常罢了。

若是他死后也能如那般偶尔被怜诉之于口,倒也算不得坏事。

“怜,若是你,定会选杀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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