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霜墨比翼皆飞去

怜径直往天央的屋子而飞奔去。

这里原本该是天央与见喜成对后共同居住的地方,如今见喜走了,剩下天央依旧独自守着过去。既然天央仍受困于百年前的那一日,他便也绝不踏往明日一步。

“天央!”

听得怜的声音,正坐于榻边垂首发愣的天央抬起头来,又再次皱眉垂下,问道:“厌隗去找你了,你没见到他么?”

“见到了。”怜大步走来揪住天央的衣领用力将他提起来,怒道,“正因见到了才来问你,你当真要让我跟他走?!”

“当真。”天央握住怜的手腕,继续道,“离开霜墨里,再也别回来。”

“事到如今你叫我走……那你为何还要用妖香将我困在屋里?!你真想让我走,他来时便双手奉上不就好了!你分明……分明……”

“怜,这些年你该明白了,我不过是忘不了见喜,并非对你有情意。”

“既然如此何不留我在身边一辈子都将我当做见喜?!你让我穿女裙也好,学女子说话也好,我都愿意。即便让‘怜’消失,我亦是愿意的啊。倘若我有半点不满,你以为我能做一百年么?!”

此话听得天央顿生怒火,他使劲掰开怜的手将他推开大声喝道:“看见你的脸只会让我想起见喜的死!无论再过多少年,你越是愿意便越叫我难受不安。”他说着便低头捂住脸,“求你了怜,跟他走罢,如此一来,你我或许便能从这份罪恶里解脱了。”

怜自嘲般笑了:“自从见喜死后,你便从未仔细看过我。我一直都明白,即使你不情愿我这张脸也会令你想起当年之事。你口口声声说要对厌隗寻仇,为此吸食其他妖物的修为,放任自己越来越古怪,可你内心真正想寻仇的,乃是你自己。你无法将过错全归咎于厌隗,始终都认为是自己害死了见喜。我亦是如此啊,一切皆因我当年私自离开霜墨里而导致。这一百年来我无时不刻都在怨恨自己,想着,与我有相同心境的你在身边至少能为彼此分担些许。原来,原来我的陪伴竟会令你痛苦。那我确实……不该再留在霜墨里。”

天央仰起头看向怜张了张嘴,而后又垂下头去:“对不起,怜,对不起……我忘不了见喜死在涅槃中的那副模样,故而无法遵从自己真正的心意……也从不敢抱有过多奢求。我原以为即便……不能与你浴火涅槃,只要你还在,便是以竹马相伴也好。当年厌隗临走前对你说的话我其实听见了,也曾认真想过要与你……可……见喜是因我当年选了你才惨死,我无法再背叛她一次。”

“所以其实,你与我是两情相悦的?”

天央稍有迟疑,终是敌不过吞噬着理智的眷恋用力点点头。

怜近前去了,试探着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笑道:“明日,便以姊兄的身份,代替见喜送我一程好么?我要去明日了,你须得好好看着才行。”

他二位都没能瞧见因最后这句决意分别的话,使得彼此皆是泪如雨下的模样。

困于昨日的最后一夜,终于又敞得心扉聊起诸多儿时事。为可为,不为不可为,便是再不生愁苦,再不生疏远。

“若是厌隗再敢欺负你,我必将用族规予以严处。”天央伸展过筋骨站起身,面带微笑朝怜伸出手去,又道,“记得偶尔回来瞧瞧。”

怜亦是轻松笑了,握上天央的手借力起得身来:“待安定下来后便会回来看你。对了,困兽谷西北面有座不望崖,以前被厌隗救走时便是住在崖洞里,不知道他换地方没换。”

“我若得空,也会去见你们。”

“那位受朱虫控制的仙君你有何打算?将他留在霜墨里与你作伴倒也不错。”

他二位一面闲话着一面往屋落走去。

天央故作惋惜叹口气:“先祖心中已有牵挂之人,我又怎好强留他在霜墨里。他体内朱虫已被我取出,想必醒来后立即便会离开。”

怜稍有些愣:“你为何唤他先祖?”

“他便是古神戎弱。”

“原来竟是先祖。所以你那时才会说那番话。”怜恍然大悟,而后又露出略带歉意的神情道了歉,“我还以为你是被贪念冲昏了头脑。”

天央笑了笑,替他推开面前的门后退至一旁,道:“快进去叫厌隗起床,该动身了。”

可怜这厢偏偏闹起别扭来,踟躇于门外半天不肯入内:“闹得霜墨里百年不安生,最后竟还当真遂了他的愿,真叫我不痛快。”

放下仇恨无牵无挂飞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便好,我与见喜将永远于你身后默默守护。天央走到怜身后,双掌轻轻贴上他后背往前一推,低语道:“去罢。”

怜入得屋内一瞧,立即道:“他根本不在此!”

“许是去了别的地方转悠,再等等。”

怜,我之所以对你用下妖香不让你去见厌隗,并非只是怕他再次加害你。

怜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他走了。”

“时辰尚未过,亦未能听得我最后的选择,他怎会离开?”

“混账东西!”怜竟是气得大骂几句,随后转身正要对天央开口,便是见得天央浅浅笑了。

“要去找他?”

虽然你说百年来我从未仔细看过你,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双眼片刻不曾从你身上移走。

“我憋了一肚子的火,若是不找到那混账撒个痛快,岂不便宜他了。”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对你说。”天央往旁边退开两步,笑道,“去罢。”

所以我明白,你对厌隗并非只有恨。

怜狠狠抱了拳:“那,我走了。”

“怜!”当怜从身边走过时天央忽然伸手拉住他,茫然无措半张着嘴再道不出一句真心话,便只得松开,“厌隗已是玄凤之身,他在外作乱势必会为族里带来麻烦,你得多看着他些。”

“姊兄放心,我定会好生管教。”

“保重。”

不让你见他,更是怕你甘愿跟他走。

“保重。”怜笑着道出这二字便大步走出房门,展翅飞入青天之上。

可你还是,跟他走了。

天央望着怜远去的身影轻声呢喃道:“怜,我们成对罢。”

而那青天之上,心爱之人已飞往另一只凤鸟。

怜又来到不望崖的洞穴。

不望崖兴许不过是厌隗浪迹困兽谷的诸多栖息处之一,谁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怜落脚于洞口收起羽翼后竟是有些怕了,尤其焦躁便是隐隐不安起,心下里犹豫半晌才终于抬脚移步往里而去。

厌隗不在。

早已料得许是如此,可当洞内空无一人影时仍然让他不禁些许失落,轻叹一声走到石榻边坐下。

光于洞外只成一个片,定定看久了便模糊得只剩下单一的青。继而日辉月影交替了颜色,也使得黑与白皆有存在。坐于石榻上的怜始终未曾动过,依旧是那副目有凛然气势的模样等着不知何时归来的厌隗。

日月更迭过三回,怜再挨不过饥肠辘辘起了身,行至洞口寻思着许是该出去捕些食物果腹。偏偏一阵狂风骤然袭面而来,卷起黑羽如零雪。怜不禁出了神,摊开手心接住一片垂目看得,此时天光隐匿下去,一个魁梧的身影挡在跟前压下许多阴影来。

“你来作甚?”

怜攥紧手中墨羽抬头见得厌隗震惊的模样,轻描淡写道:“回来了?我饿了,去寻些吃的来。”

厌隗有些怒,道:“我问你来作甚。”

怜扔掉墨羽猛然出手抓住他衣襟拽近跟前,恶道:“跑来霜墨里大闹一场,又任性妄为擅自走了。厌隗,你未免活得太自以为是了些。”

“不长记性。”厌隗额上青筋一跳,出手扼住怜的下颌,“你说谁自以为是?百年前在此崖洞中所经历之事你还想再来得几回?”

怜使劲掰着下颌上的手,狞笑道:“叫你失望了,我一回都不想再来。”

此言却是叫厌隗更不明白,天央与怜相互倾慕乃是至百年前起就未变过才对,他也已亲手为自己百年的牵挂做下了断不再继续纠缠,本该是从此永无相见时的。他逼近怜跟前:“我分明已经放过你了,为何还要来找我?”

“我可未打算放过你。”

怒火油然而生,厌隗抓住怜的手臂转身一甩将他抛出洞外,迅速闪身而去于他背后攻下一招,阴沉道:“就凭你?”

怜未料得厌隗竟会突然出手毫无防备吃下攻击亦是顿生火气,偏头啐掉口中鲜血急飞而去。他二位出手狠辣皆不见有留情,处处皆是要取对方性命之意。怜终是敌不过厌隗,缠斗一日后便力有不及渐渐败下阵来,只能勉强防下厌隗充满杀意的招式。

“为何要来?!为何要来!”厌隗连出几招将怜狠狠击落于地面,急随其后重落至旁边,以单翼为剑高举起欲要刺穿怜的心脏。可忽而不知为何,他竟又是无措地流出许多泪来,“你不来,我便不用杀你了。”

怜咳出大口血来,颤巍巍伸手抓住厌隗的裤脚,直勾勾盯着他道:“动手啊……!杀了我,我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是啊,要是最开始未有一时好奇救你便好了。”他说罢,便将羽翼插入怜的腹部,“怜,我一直都非常思念你。”

仿若讽刺他一般,伴随着涌出口鼻的鲜血,怜嗤声笑了,缓缓闭上眼彻底失去意识。

直至身下的泥土被浸得殷红凄艳,他抓住厌隗裤脚那只手也仍是半点没松力。厌隗低头怔怔看着怜,许久之后才终于抱起他飞回崖洞中耗去千年修为替他疗伤。

先后两千年修为既去,所剩余的也不过区区七八百年了,别说还如当初那般叱咤风云,便是自保都诸多困难。好在怜昏睡十日后总算悠然转醒,捂住尚存痛意的腹部坐起身四下寻厌隗的身影。

他刚下了石榻,正巧见得厌隗怀抱山果浑身挂着新伤回来,遂讥讽道:“留我一命是为往后兴致来了继续杀么?”

厌隗抱着山果入洞中,越过怜身旁而不做声,即未因怜醒来而面露欣喜,亦未再次怒火相向。

这厢遭漠视怜自然心生不快,一脚踹得厌隗踉跄扑倒在地山果撒去,只顿了顿便扑上去抓住将要起身的他掰过脖子狠狠咬下:“我也给你个选择,要么好好服侍我,要么此后你来做雌鸟。”

厌隗任凭怜咬得如何用力都未做反抗:“我不明白你话里意思。”

怜的牙上有使了几分力,竟是愤愤起来:“几日不见,你变傻了?”

“从一开始我便不懂你在想甚么,也不知你究竟想要甚么。”厌隗低头看向自己再也无法凝聚出巨大妖力的手掌,知是再也敌不过身后的怜,便放下,“你再强势些,要与天央成对并不难。为何要来找我,你不是恨我么?”

“你还没选。”怜松开嘴顺势将额头抵于他后背上,又问,“你呢,为何杀了我又要耗费修为来救我?我亦是同样不明白你甚么意思。”

厌隗沉默片刻,才道:“我既不希望你死,也不希望你活着。百年来,无论我身在何处做些甚么,总会不断想起你。如此叫我烦闷不已。然而即便我想将你留在身边,你也不会对我笑,这令我更加愤怒。”

“你从未做过让我能对你笑出来之事,难不成你以为对着害死见喜使得霜墨里百年战战兢兢的罪魁祸首我能由心笑出来?”

“我帮你拿回了妖力,还让你有机会与天央成对。你反而恨我?”

怜无奈叹口气:“见喜于我而言,比妖力比与天央成对更为重要。你从我身上夺走了最宝贵的物什,至少也该向我道个歉。”此番说罢他便重重拍了厌隗一巴掌,“道歉!”

“我不觉得何错之有,道歉也只是敷衍你。即便这样你也想听,无论几次我可以说。抱歉,抱歉,抱——”

“闭嘴!”

厌隗皱了下眉,索性起身去捡滚落的山果再不对怜言道半句。此番作为叫怜心中憋闷,却也不愿向他服软径直出了山洞去寻吃食,末了至云落晚霞遍茜色方才提着几只野兽回来。厌隗见得,忽而勾了唇角便轻蔑笑了。

“我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后悔对你的所作所为。”厌隗指着怜手中的猎物,道,“若非如此,你今时今日仍无法独自存活,恐连霜墨里都出不了便早早死去。”

怜闻言气急险些动手,转念一想又强耐下怒火近前去猛推他向石壁,道:“说来,你想看我笑啊?”

厌隗指向怜的两边嘴角往上推,使他双唇弯出怪异的弧度,脸上的笑意冷若冰霜:“生气和哭的模样我已经看腻了,笑笑。”

“我想看我笑到几成?”怜一面说着一面将厌隗的手掰开来握于掌心抚上自己的脸颊歪头轻蹭,浅勾了一些嘴角道,“此乃一成。”继而又加深几许弧度,“此乃二成。”随后捏住厌隗的食指放于嘴角,随着上扬的笑意慢慢往上推,“此乃三成。”说罢便挑了眉目上睇他,问道,“还想看么?”

厌隗不禁摩挲着怜的嘴角,那般刺骨的神情不知何时起便是彻底消融而去:“十成,是何模样?”

“眼下我只能对你笑出三成来。”怜这般说完便近前去了,抬了下巴贴上厌隗耳边轻声道,“你若肯做些令我愉悦之事,我自然便能再多笑笑。”

所谓的愉悦之事,他几时想通过?厌隗这般想来,用力揪住怜后脑的头发,道:“你果然是……不长记性。”

怜伸痛得皱了下眉,又忍下来,低声道:“谁叫我无论如何跟你讲道理,你根本就听不明白,还不如索性教你如何做来得省事。我呢,若是与身边亲人分别便会因伤心而笑不出来,太痛也会笑不出来。可要是身边亲人能得偿所愿平安喜乐我便会笑,被温柔以待亦会笑。还有,能与你和平共处不再相互伤害的时候,我也会笑。”

穿插于发缝之间的手指总算收得许多力,不再蛮横如初:“两千年修为已废,我再奈何你不得了。”

“你活该。”

“怜,我想温柔待你,你愿意与我成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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