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神天不望有怜恤

青青原野绵延向碧天,孤鹰长鸣来。

戎弱盘腿倒坐蛮牛背上低眉含笑与之闲聊得几回,无外乎艳阳大风格外妙。便于此时正好,远处又来一只长有七角的白羊腾云驾雾而来,尚有数丈开时便跪下蹄来向戎弱贴地行礼。戎弱笑摆几下手叫得它起身近前来,一跃下了蛮牛背,信步缓缓向前去。

蛮牛与娄羊左右跟于他身侧,问道:“神天,怎不见您那小徒儿?”

戎弱撩起被大风吹乱的鬓发别向耳后,脸上不禁浮出苦恼又宠溺的温柔笑意,道:“昨日便不见了,说是去变怃山御风雪,还闹脾气不许我跟着。如今的小娃子当真是执拗,我这师父竟像是空有名头白白占他便宜。”

娄羊见他有此笑,便问:“神天丝毫不担心么?”

“倒也并非如此。不过苍弥有自己的心思,做师父的又怎好插手呢。他欲以己双目看透世间变迁,娄羊不以为此正是好事一桩么?”

娄羊闻言不由得叹口气道:“神天对其余徒弟格外严厉,却由这小徒儿随着性子来。”

戎弱便哈哈笑起来,嗓音之中一成不变的仍是温和:“苍弥与我其他弟子不同,并非是遵天意与我结下师徒缘分,乃是我由着性子收下的。他想学的我必定全部倾囊相授,他不想学的我亦是顺其自然不强求。”

便听蛮牛道:“说来,夙重辉即他几人都称您为师尊,唯有苍弥这小子唤您师父。”

是如想起了过往趣事,戎弱噗嗤便笑来,道:“夙重可没少因此训诫我。倒是不知我与他究竟谁是尊长了,这小娃自儿时起便不得了。”他言至此时不禁有叹息,又道,“不论夙重也好,辉即也罢,这些个徒弟自有了司职起便总是不得空,也再不曾陪我游迹三界了。”

娄羊与蛮牛相视一眼,才道:“神天这是觉得孤单了么?”

“师父。”自天上乘云急急飞来一少年郎,他怀中抱有一朱红,尚未落地便俯身唤来。

戎弱寻声抬头望去,见得自家徒儿破云跳下来便立即笑意盈盈上几步去,随后念起娄羊适才那言语又停步回头欢颜笑道:“我并未觉得孤单。”

娄羊与蛮牛皆是一愣,继而却是仿佛笑了。

“你怀中怎抱了只朱凤回来?”戎弱信步往苍弥走去。

苍弥亦是快步跑来,至得戎弱跟前递上怀中已无声息的朱凤道:“我于变怃山风雪中捡来的。师父您瞧瞧,它似乎伤得很厉害。”

于他怀中接过尚已失温的朱凤轻抚过几回后,戎弱便微微蹙起眉来。此番蛮牛与娄羊也近前来瞧过了,仰起脖子一左一右嗅了嗅朱凤身上的气息便退下去。

“尚且还是只幼凤。”戎弱言罢抬眼睇向跟前定睛瞧着幼凤面露担忧的苍弥,寻思了片刻才道,“它身上只有羽翼一处伤,想来是为逃命竭力飞来变怃山,不料又遭遇风雪这才早早丧了命。”

一听朱凤已然没了生息,苍弥稍稍错愕片刻才抬手向它轻抚来,默口不言语。其旁蛮牛见了难免心疼他,遂道:“幼凤离群便很难再存活,即便未被卷入风雪亦是活不了多久。况且此地高山寒冷,并非朱凤能栖息之地。虽是惋惜不已,但还是葬了它甚好。”

可偏偏苍弥始终摸着这朱凤以沉默反抗不答应。先前在变怃山上将它从雪里挖出来时他隐隐便有察觉了,然而又不禁念想着无所不能的师父许是有办法这才将它带回来。

“如此美好的鸟儿只能眼睁睁由着它死么?”

听得苍弥此间话,娄羊一怔便立即劝道:“并非是由着它死,而是你送它回来时它便已非活物了。”

戎弱依旧在端详苍弥的神情,这厢弯得眉眼轻轻笑来,柔声问道:“苍弥,若能救它你可是想救?”

苍弥猛抬头来看向戎弱,睁大的双眼之中尽是天上落下的光:“我想!”

不待蛮牛与娄羊再出言语,戎弱便一手托住朱凤一手抬至脑后略侧得几分头来拔下了青丝,垂目思瞧片刻,方才送入苍弥胸前道:“你来替它绑,绑于伤患处便好。”

苍弥双手奉前接下,又抬头踮脚伸长手去触碰戎弱后脑,道:“师父将才拔头发时皱了眉,想必定是吃痛了。”

蛮牛见此不仅感叹,心下里道是神天没白收这徒弟。

戎弱亦是略见惊讶,过后才又复笑颜道:“好了,快将青丝绑上羽翼。”

“嗯。”苍弥乖乖应了,这才牵开幼凤的羽翼仔细绑好。他心紧会扯断师父的头发便是格外小心轻柔不敢丝毫松懈。

见他双手在打颤,戎弱不禁面有温意又道:“青丝有灵,不会断的。”

诚然如此,苍弥仍旧不敢大意。师父的身体发肤又怎能莽撞轻率待之呢。各位师兄皆有训,既然陪伴师父左右便该尽忠尽孝不可僭越怠慢。他虽不懂每次相见时师兄们逼着他恪守的规矩是为哪般,但唯独明白对待师父须得敬重敬爱不可怠慢分毫。

不能糟蹋了尊为神天的戎弱。

“好、好了。”

他刚松开捻着青丝打好结的手,便见戎弱怀中朱凤漂浮而起,寸身寸羽之颜色渐渐深暗下去直至周身如墨,它这才稍微动弹起来,张开眼四处瞧过后抖开翅羽。蛮牛娄羊皆是惊诧,连退几步不敢近它身前。那苍弥却是欣喜起来,高举双臂欲要将它接入怀中。

墨色幼凤鸣叫一声于天翱翔盘旋数回。戎弱仰头望它轻声叹道:“只可惜,它再无法回到朱凤群中去了。”他言罢垂下目光睇向听过此言诧异看来的苍弥,无奈笑道,“没想到它会因我青丝改了颜色。它尚且年幼,难以独自觅食存活,看来我师徒二人得照顾它些时日了。”

“我们要留下来么?”

“恰恰相反,此后我们得带它一同走,直至为它寻得栖身之处。”说罢,戎弱便向天空伸直手臂去,继续笑道,“苍弥,你将它捡回来,便替它取个名字罢。”

墨色幼凤在天空肆意欢闹过,这厢见得戎弱伸手来迎便立即飞下来。它惹起的风撩乱着戎弱的衣袂发尾,便于这艳阳之下的青色天地里飘如游云。他绾过挠绕的发丝微侧脸来移眸睇向苍弥,满面满眼尽是温雅如玉之嫣然。

苍弥瞧得有些愣,过后才痴痴盯着戎弱喃喃说道:“天有大爱,怜恤万物。师父,我想叫它天悯。”

戎弱便扶起幼凤脑袋近前去吹出一口仙气,低语几声:“今日起,你便是玄凤天悯。”

他话音刚落下,天悯便再度展翅向那青空而去,长鸣哮天。

地上四位皆抬头看它,末了娄羊近前来问道:“神天几时动身?”

戎弱这厢垂眉思量片刻,转而问苍弥道:“苍弥以为我们几时动身好?”

“我听师父的。”

“那便明日动身,去找一处天悯喜欢的地方。”

便是以此一言又行过千万重山海,以云为舟,以雷鸣为汨汨划桨声,以风雨为昨夜梦里繁花乱时令。

六百年匆然而过。

年幼玄凤已是能化作儿郎的模样,总是赖着戎弱吵吵闹闹。戎弱从不训他,由着他躺在自己怀里打滚。苍弥回回默默见得,只是立于戎弱身侧不作声,从没有半句埋怨过。

“天悯长大了,得学会自己觅食。”苍弥拽着天悯的手欲要将他拖出崖洞。

天悯不肯从,抱着戎弱胳膊不撒手,耍起赖道:“我不去我不去,苍弥去寻来便好了,我要和神天爹爹一起。”

见他闹得厉害,戎弱又犯了坏毛病欲要顺着,遂抱了天悯入怀道:“不如下回再带天悯去。”

“不可。”苍弥难得一见有些怨气,“师父您总是宠着天悯由他胡作非为,他便不肯好好学,待我与您离开后他要如何活下去。”

天悯听了他此间话,不禁闹得更厉害了:“我们一起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分开?你三番五次这样说,实在可气。要走你走好了,我不跟神天爹爹分开!”

“师父您松手,再惯着他只会叫他甚么都学不会。”苍弥亦是犯起了执拗,将天悯从戎弱怀中抢过来,道,“天悯本是朱凤下任凤王,虽是阴差阳错改了颜色,但仍旧是雌雄同体的凤王。既然乃是王,寻得栖息之地后繁衍族群比跟着我们游迹三界更合适。”

“不合适!我要跟着神天爹爹,你想繁衍族群你留下来好了!”

“我有师父便足矣。”

不待天悯再次扑回戎弱怀中,苍弥径直抱了他转身行至洞口纵身跃下。戎弱不甚放心,便由内出来立于洞口俯身往下看。崖洞之下乃是林木葱郁,诸兽诸禽多生于此,乃是遍寻山海之后最合适天悯居住的地方。思及日后不受他物侵扰,戎弱这才于崖壁上劈出一只洞穴来供天悯藏身。

本来早已是分别之时了的,却因天悯哭闹横竖不让他们离开,这才又耽搁了许多年。

许是凤王妖兽本能的缘故,好在天悯总算半推半就愿意跟着苍弥学些生存之技,尽管嘴里尚且仍是不愿之辞,但想来,七百年的相伴相随已是快要尽了。

“爹您瞧,这是我捕到的!”

“是我教的。”

“最后动手的分明是我,你不过是在旁罗哩叭嗦动动嘴皮子。”

“既然你已经学会如何捕食守卫领地,我与师父该动身离开了。”

“你别想丢下我!”

苍弥嫌他吵,塞住双耳出洞去了。

天悯便跑来戎弱跟前数落抱怨他许久,末了将脑袋蹭上戎弱脸颊问道:“爹,你们真的要走了?就不能带上我么?”

戎弱轻叹过一声,温和道:“我与苍弥所往之处未定,前方是福是祸亦未知晓。你是苍弥救回来的,他同样深有不舍。寻个安稳之地让你平安终老,乃是苍弥一直以来的心愿。作为师父,我自然想替他实现,作为将你复生之人,我同样希望你能安好。”

“那你们得时常回来见我。”

“这是自然。”

“我要留下玄凤一族,如此即便我终老之后你们回来,还能再相见。”

戎弱冁然而笑,道:“那我与苍弥可得活得再长些了。”

天悯高举着双拳往前伸去:“再活他个数千数万年!只可惜凤的年岁始终比不过神,能活上五千年便已是稀罕。”

“五千年,足够我们回来看你许多次了。”

“当然了!”天悯说完忽而想起苍弥来,遂捂嘴偷笑了道,“爹,您猜苍弥是否乃是悄悄躲在外头正哭?”

戎弱歪着脑袋寻思片刻,才道:“我还从未见过苍弥有哭泣。”

“以他的性子必然是偷偷躲起来哭的。呜呜呜……我舍不得天悯不想和他分开呜呜呜……”天悯学起苍弥语气作哭样,逗得戎弱哈哈大笑。

便巧,苍弥回来时将他模样瞧了去,漠然走近了道:“早盼得快些与你分别,我高兴还来不及岂会哭。”

天悯凑上前仔细瞧过他双眼当真未见有泪模样,便问道:“那你在外头作甚?”

“写字。”

“咦?”天悯惊疑一声跑出洞外。

戎弱亦是有几分好奇便跟在后头信步至凌空,四下正张望时便听得苍弥唤了声师父,遂转身回头看去,那三个大字陡然跃于他眼底。断崖绝壁之上再次多出非自然而成之物,乃是凿壁刻下的硕大三字——不望崖。

天悯也回身见了,不知其深意此番捧腹大笑来,指着壁上字道:“噗哈哈哈苍弥,你忘字写错了!忘记的忘写作了期望的望,这可怎好哈哈哈。”

戎弱由石壁上移下目光落于洞口苍弥身上。苍弥看着笑得在空中打滚的天悯,未有解释半句。

不望则无念,无念则不哀。即便与天悯许下承诺再次归来,可彼时几时谁又能知呢,与其日日盼着,不如早些忘去,不必心怀期盼。

“天悯,我赠你一物。”

临别之期已来,依依惜别的话语言尤过三五夜,千万般不舍终于随朝阳之来时渐过浓厚,而竟是淡淡化开了。天悯送他二位至得绝壁顶上来,龇牙咧嘴笑嘻嘻催促几声盼他们莫要再婆妈。

早去之命借得神天精气再临于世,更多的便不好再多贪心才是。

“以往是我闹着不放你们走,如今倒成了你们赖着遭我撵赶。”天悯交叉手臂搭在脑后,悉数难过之情全藏于那副吊儿郎当的笑颜底下露不出半分来。

苍弥近他跟前去,咬破手指于他双眼上划过血痕,道:“此为二重眼,能帮你明辨善恶危险。饯别之礼,除此以外我再想不到其他。”

血痕浸入天悯双目中,在他睁开眼时便再无颜色。他立即咧嘴笑了道:“大荒之主眼观未至之时耳听无声之音,原来竟是真的。谢啦,大哥。”

“保重。”

“知啦知啦。”

“看来我若是不赠你一物便比不过苍弥了。”戎弱垂首闭目笑来,伸以食指点向天悯心口,又道,“以凤心结灵虫,以灵虫结相知相惜人,长伴汝身无孤寂。”

天悯这下噘嘴嘟囔起来:“唯有我拿不出相赠之物,爹与大哥真狡猾。”言下刚落他又是灵光一闪,当即将手掌分别按向戎弱与苍弥的胸膛上,念道,“吾乃凤王天悯,献祭凤王之脉以为链,牵魂牵心,一向神天戎弱,二向大荒苍弥,凤族不灭,血链不断。”

便从戎弱与苍弥胸膛之中隐隐现出婴孩手腕儿般粗的朱绳,自天悯收回手去退开几步仍是得以瞧见。戎弱与苍弥于那朱绳上收回视线抬头相顾一眼,皆是有些许怔然。

天悯正乐,未见得他二位神色异样,自顾自欢欢喜喜道:“从此我与你们血脉相连再不分离。”

戎弱莞尔,将朱绳收回自己与苍弥体内,承下天悯这番意。

遂才总算是挥手别过乘云既去。

立于万丈高空云端之上,苍弥侧目见得戎弱垂目仍有几分伤感,便道来:“无论再过几百年,亦或是千千万万年,我都会陪在师父身边。”

戎弱轻声笑了,抬手在苍弥头顶比划起来略有感概:“不知不觉苍弥也长大了,已是高过师父的个头啦。”

“个头再高,也比不上师父分毫。”

“前些年还不过是个少年郎,如今也是被叫大哥了。时光荏苒,从不待我啊。”

“我跟着师父离开大荒之禹早已过去千年,而我无论如何勤勉竭力,始终追不上师父的年纪。这叫我甚是不甘。”

戎弱听得一愣,而后便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苍弥不知师父何事如此开心,困惑侧头看去,却也不由得稍稍起了笑意。

那云呀,便是这般悄无声息驮着他二位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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