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孤影

九曲万魔山深处有座孤坟。

坟前无墓碑,不过是些大石头堆垒成包罢了。坟里埋的,乃是数千年前得知有座满溢煞气生人不近的魔山不断吞噬周遭因而前来除魔的天神。他身披星月盈白之光,踏入了这片由煞气化山壁高筑的九连之山。

尽管此处的煞气曾漂向远方沾染着外界洁净的魂魄使其成魔,可入山后却是空无一魔物。他一直行至深处,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峰,除却满眼尽是乌黑的煞气之外,便只见到那副令人怀念的模样,与几千年前在天上的宫殿里头初次相见时如出一辙。

“说好久不见许是有些奇怪,想来你未必认识我。我该如何称呼才好?”他这般问道。

眼前人定定看着与乌黑煞气半点不相衬的他,丝毫未见任何情绪:“大荒之主,苍光。”

“大荒之主,苍弥。”

他稍稍有愣,随后便了然眼前这一切,笑道:“我乃星月天,辉即。”

为除魔而来的辉即最终身受重伤死在此处,苍光特意从九曲万魔山外搬回来石块与苍弥一起将他葬在了深处。

“苍弥,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离开九曲万魔山去外面看看。”尚且未死时的辉即如此对苍弥说道,“虽这世间仍旧不够美好,但你的师兄们皆在为此而努力。待三界之主归位后,神、人、鬼,生灵万物,都将各归各道遵循自然**,生生不息。我想让你亲眼瞧瞧这样的世间。”

于是辉即死后不久,苍弥便告诉苍光他要离开此处。苍光劝过他,若是离开大荒之禹出了这片魔山,他定然会死。哪怕辉即为他延了些许存活的寿命,也不过只有数百年的时间。然而苍弥依旧执意想看看辉即期望的那个世间,并且甘愿帮他去做未完成的遗愿——消除自己的魂魄。

苍光曾质问过辉即如何除尽天下魔。那时辉即踟蹰许久后这般回答:“第一只诞生于世的魔正是苍弥。一生二,二生万物,便有了千千万万的魔。唯有苍弥消亡才能净化大荒之禹,才能使得煞气消失不再另生。世间因此便不会再有魔了。”

故而苍弥便想着,该赶在死去前杀了另一个自己,也为这浑浑噩噩未得过半刻己心的一生添上些许星月盈光。

“苍弥。”苍光走来唤他道,“我找到他了,在络泽城。”

自大荒之禹再不复昔日模样后,他们便停止了光阴,依旧是当初那副少年的容貌未曾有改。

“虽不知为何他会从忘海的封印当中出来,但似乎并未引发异况。”

站在辉即坟前的苍弥回过身去睇了他一眼,又转头默默与那孤坟话了离别,这才终于往外行去。他一动,周遭缥缈的煞气受牵引般追逐趋附而来,如巨大的披风向他后背似触非触而去。苍光挥挥手臂欲要替他赶走,他却是驻足抬头见了,张开双臂相迎接。

煞气缓缓自四面八方汇聚,缠绕成了一件宽大的黑袍将他裹在其中。苍光见了,于怀中拿出一只金色面具来替他戴上。

苍弥木讷冷漠的脸上没有半点惊讶疑惑,只是淡淡问道:“这是何物?”

“是辉即留下的,嘱托我若是你要出去便给你戴上。”苍光为他戴好金面,抬头睇了眼浮动不安的煞气,亦是一挥手将其招来附于己身,又说道,“走罢,离开大荒之禹。”

“你要随我一同离开?”

“大荒之禹没了,留与走又有何区别,和你一起离开总好过独自待在此地。我也想看看辉即期盼中的那个生生不息的世间。况且,我们又怎离得彼此。”

大荒之禹从不见任何生灵,何谓自然**,何谓生生不息,他实在也想看一眼。

苍弥决定离开这里用最后余下的数百年光阴去完成辉即的遗愿时起,苍光便一直在寻找忘海的封印。他找了许多许多年,也由此看过了混乱不堪的人间。有人生得极苦,有人死得极苦,尽管锦户之中酒肉添香男呼女笑,土墙荒地之上的哭声却从未停过。而妖魔渐兴,捕人为食,一村一城转眼即逝,锦户荒土皆是归于黄泉。

数千年来,苍光所见之事之物大抵如此。

自然**生生不息的美好究竟是何模样?只要让苍弥消失便能见到了么?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苍弥,忽然问道:“苍弥,你知道自己是如何堕魔的么?”

苍弥顿了顿,才道:“我只知道很疼,很疼很疼。其他的……想不起来了。我以为戎弱会来救我,可等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来。他为何不来……为何……要舍弃我……我等了他三千年,换来的却是如此下场……”

黑袍擅自有涌动,苍光见他心绪不稳立即按住金色面具道:“不是有我在你身边么。况且戎弱不来是因为他封印你之后便身陨,并非是舍弃了你。”

金面有光,如星如月洒于苍弥身上,他这才总算平复下来,抬手捧上金面两侧道:“原来这个面具是这般作用,幸而有它在。”

见苍弥平复下心绪,苍光才道:“前面便是络泽城了,听说今日有庙会。”

“庙会是何物?”

“乃是凡人的庆典。天色暗下来后便点起各式各样的灯笼,人人皆会出门来聚于街巷上游玩。”

“凡人是何模样?”

“与你我别无二致。我带你去瞧瞧。”

便于城中满园香里落了脚。

掌柜领着客人入雅室来惊见里头已先坐了人,却又不知是何时来的,遂愣了片刻才招呼来小二。便巧冯东家也在,得知是衣着古怪的客人便亲自前来招待,言语间巧妙打探着他们的身份。

近黄昏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商户摊贩们相互间未多问一言纷纷默契点燃花灯。二楼凭栏的苍弥一见,便寻思着纵身跳下去混入嬉闹的凡人中去。苍光知他此念正要追随,前来添茶的小二见了大声呼来欲呵斥,在旁座的冯东家便抬手搭上他的肩头以制止。闻声的苍光回头瞥一眼脸上露出微笑的冯东家,与苍弥一同而去了。

苍弥顺人向而往,即便身处不曾听闻过的喧哗里也未有半分不安。

他无心不安。

以竹竿为柱牵线于其上之处挂满了白色纸条,凡人们聚在底下抬头捻一页看过,口中念念几句遂又皱眉沉思了去。他们亦是学着凡人的模样伸手捏住一片,却是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何物。

“仙君,您瞧瞧这张,我猜不出。”

垂挂的纸条始终因夜风而有摇摆,苍弥在意刚才入耳的言语便拨开略有些遮住视线的纸条侧头看去。

那是张令他日夜思念了一万多年的脸,斗转星移过千万回,他终于又见到了。

“戎弱……”

他不禁抬了步子要近前去找他,积攒心间的千言万语如滚烫岩浆不断烧灼着每寸冰凉的肌肤,可一只手却拽住他胳膊不肯松开。他觉得此人定然不是苍光,苍光若是见戎弱在此又岂会拦着不让他去呢。

“苍弥,他并非戎弱。”

“他是,我绝不会认错。我要去见他。”苍弥挣脱开苍光的手,取下金面向正在猜谜的仙君走去,“他看见我的脸便会明白了,他定会明白我是谁。戎弱,戎弱!是我啊,师父,是我啊!”

苍光猛然拽住他,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拖离了欢闹嬉笑外也仍旧未松手:“神天一万年前便没了,你对此应是比谁丢更清楚才是!苍弥,他并非戎弱。”

“他是!他见到我便会明白,你让我去见他!”他拼命挣扎,环在腰间死死扣住他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不肯松一丝力。干燥得几乎险些因为年月太长而皲裂的脸上忽然滑落几滴水,他不由得停下挣扎愣了半晌,才道,“苍光,分明未有下雨,为何我脸上会有水落下?”

苍光听得,抬手摸上他脸颊。尽管此时看不见苍弥脸上的模样神情,但他知道,苍弥是哭了:“好,我让你去见他。”

腰间的手臂刚松开,苍弥便迫不及待朝那挂满纸条的地方跑去。他跑得太急太不管不顾,未料竟遭人一撞扑到了仙君脚边。仙君手里拿着纸条正看,余光瞥见脚下有一物便移眸瞥来,只一刹那,便又移开转身差遣仙童去了。

那一眼瞥来的时间太短,甚至不够苍弥露出笑便终止了。他在发愣,连几时被苍光带去了外头都不记得。

“他并非是戎弱,只是与戎弱模样相似的另一位神仙罢了。即使你见了他,他也无法想起你究竟是谁、为何而生。”

随着苍光的话音于耳畔传来,苍弥终于有了动静,抬头穿过来往重重行人去寻那仙君的身影,遥遥望着,不肯眨一下眼:“他见到我也想不起来么?我就在他眼前,他也想不起来么?”

“定是想不起来的,他已不再是戎弱了。”

“可我仍旧想让他见见我,一眼也好。师父……我好想念您……您为何不来……”

苍光立即松开手,四下惊慌找寻那只金面,见其被苍弥拿在手中便夺过来替他戴上,道:“我也很想见戎弱,可他并不是。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哪里都不去。”

苍弥低头紧紧捂着金面,平静下来才对苍光道:“我不会摘下面具,让我再近些看看他。”

苍光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无人在意他们略显怪异的装束,甚至不曾多投来一丝目光。苍光陪他走回挂灯谜的竹竿旁看着尚且无忧无愁的净玉玦,再未往前半步。

净玉玦面带几分慵懒的神情,至始始终未曾朝他们看过一眼。他身旁的仙童怀抱着他赢来的玩意儿心情甚好,满脸得意模样向旁人炫耀。

苍弥看得此番光景,金面底下不断有水滴落下来。他低声不停有呢喃:“我在这里,我就在您面前,戎弱,看看我。”

苍光握住他的手:“走罢。”

花灯重影之下,他们渐渐淡去消散不见了。

此后十七年,苍弥与苍光居无定所游荡于络泽城方圆百里,有时睡于草棚间,有时睡于树枝上,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不知该往何处安身才好。

“苍光。”苍弥忽然现身于树下抬头望向枝上坐着的苍光,“我今日见到了自己的转世,便学着他的容貌长大了些许。”他说着便取下金面,露出与戚亭涵如出一辙的容貌,“像么?”

苍光笑了笑,问道:“你自己做的?”

“嗯,或许这副模样更容易使得戎弱想起来。”

“谈何像不像,这原本也该是你的模样。”苍光跃然而下落于苍弥跟前,拿过他手中面具替他戴上,“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即便苍弥转世有神明守护也能借凡人之手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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