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少东家领净玉玦入内院,至后堂书房,差人奉来茶,方才紧闭房门。他邀净玉玦坐下,无暇其他客套,迫不及待问道:“莫公子可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净玉玦从袖中取出手巾,将其摊开,呈至桌上,道:“此乃杀害问春阁姑娘的匕首。 ”
冯少东家见那带血之物,甚是惊诧,不觉猛地起身,愣愣看上许久,才问:“莫公子怎会……”
“是我家中下仆寻来的。戚公子此事实在蹊跷,近日又怪事连连,我便多事查了一查,遣了丫鬟去问春阁打听,得知鴇姐儿行事有异。不承想,竟是她私藏了此物。”净玉玦皱眉,故作神色沉重,又道,“白开水那性子不通世故,见此物重要,遂盗出来。”
冯少东家暗惊,问道:“是白丫头盗来的?”
“正是。”净玉玦抬眼睇他,只一下,便又垂下眉眼。他此番狡诈,知自己身边那一众仙童小妖们,冯少东家尤对玉银儿有宽容,遂才刻意这般道来。
此话自然半真半假。万鴇姐儿藏匿凶器属实,此物却是小蛇妖自她房中盗出,不过是净玉玦谋划之下的举动。这厢盗来了,他又做下其他诸多手脚,方才前来找冯漱已,为的是用他名号以服众。
“此是盗来之物,不好贸然呈出,我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遂来找少东家商议。”
冯少东家听来,面色凝重,沉思良久方才道:“莫公子也是一片好意,既已盗来,便不好再还回去。若莫公子信得过,此物暂且交由我来处理。”
净玉玦笑道:“自然最好不过了。我差下人们去打听已是僭越,待此事了却,我便会前往城主府主动请罪。”
思及若莫须有向城主请罪,难免祸及旁人,冯少东家属实不愿见得这般后果,遂道:“莫公子初来乍到,若是背个盗窃的名声,日后于络泽城便难以立足。此事还是不要声张得好,届时有人问起,全由我担下。莫公子且当不知此事,亦要告诫下人,切莫叫人漏了嘴。”
此举出乎净玉玦意料,竟也拿捏不下冯少东家这般行事的缘由。然净玉玦不好推脱,只得顺了少东家的意。冯少东家为人机警,且听他前些日与净玉玦说道那些话便可知,净玉玦未免惹他戒备,遂不敢打听太多,句句仔细听着。
二人又商议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才移步至雅室。途中,冯少东家忆起先前所见还有一人,亦是面生的公子,遂问道:“对了,不知与莫公子一道来的是何人?络泽城中倒还未见过这般气魄的公子。”
净玉玦笑有歉意,回道:“你瞧我,尽想着旁的事,忘记这茬了。龙公子乃我故友,知我搬迁至此便不时来探望。少东家随我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言于此,遂推门而入。房中龙太子听得净玉玦与冯少东家说话声音,解了龙威,睇一眼面色惨白的小狼崽,自顾自喝茶,直至净玉玦与少东家进来,方才稍整衣衫,起身相迎。
“將玄,我与你介绍位朋友。”净玉玦初次以名称呼龙太子,倒是半点不扭捏。他引来冯少东家,道,“这位是满园香的少东家,冯漱已公子。”
可那龙太子却听得一愣,尔后才效仿起人类模样,拱手作礼:“在下將玄。”
冯少东家即身回礼,道:“龙公子客气。”又见桌上菜肴剩无几,遂道,“我再叫东厨做几道菜来。”
净玉玦拦下转身将去的冯漱已,回头一一目及格外安分的小妖们,道:“我看他们已是吃得差不多,今日要事也都办妥,我们再小坐片刻便回。少东家有事先忙,不必招呼我们。”
冯少东家面有迟疑,移眸于玉银儿,又知不妥,遂速速收回目光,道:“那几位先坐,我叫东厨做几样糕点包好,给你们带回去。”
桌前小妖们一听有糕点,便是蠢蠢欲动,净玉玦不愿招他们怨恨,遂答应下来:“有劳冯少东家费心了。”
“莫公子太客气。”行过礼欲走时,他再次睇一眼正巧投来目光的玉银儿,竟是些许羞涩,抿唇藏笑,这才转身离开。殊不知,他那模样早已叫旁人瞧见。好在神仙不问情爱,小妖未识情爱,这才未叫旁人明白其中蹊跷。
玉银儿更不知他意,便心道这公子奇怪,然念在他为人还算不错,桂花糕亦是好吃,遂不再计较。
送走冯少东家,净玉玦至桌前坐下,龙太子端来半凉的茶,笑问:“可还顺利?”
“暂且是将那物什交予冯少东家了。”因他才喝过,便未动杯子,对玉蝶精道,“轻彩,看着少东家。”
闻得仙君此言,玉蝶精缓缓起身,细整罗裙衣袂,翩然行至他身旁,行过礼,化作蝴蝶扇翅盘旋数回,于窗飞走了。
等来糕点,下楼遇冯少东家,又寒暄几句结完账,过后,净玉玦才带着那一众下山捣乱的小妖们返回山中居所。刚进门,行至堂前院里,他便驻足停下,回头看过身后等着分糕点的小妖们,问:“除了在满园香里胡闹,你们可还做了别的乱子?玉银儿你来说。”
玉银儿唯独对仙君从不称谎,遂一五一十道来。但见那仙君脸上神情越发冷,不觉已从脚下溢出仙力,将要逃的小妖们全全定住。柳树精刚要辩解,还未开口,便叫仙君一弹指封了嘴。旁的小妖便再不敢造次,唯有听得玉银儿将争抢泥人儿险些与凡人打起来一事道得仔细,心中揣度将如何挨罚。
净玉玦听完,沉默半晌。其间,小妖们惴惴不安胆颤心惊,个个低头不敢抬,他见得此般,才问罪起来,道:“你们倒是好胆量,成群结队下山闹事。是谁的主意?”
玉银儿回道:“是土地婆的主意。”
小妖们立刻附和道:“正是正是,土地婆偷懒不愿做糕点,便叫我们去城中满园香吃。”
土地婆在旁听得两眼黑,啐道:“我且是叫你们去吃糕点,几时叫你们欺压凡人?!你们作了恶,叫仙君处罚,倒要拉上我这个老婆子作陪!看我日后还给你们做糕点!”
一听土地婆要罢工,小妖们个个着急,又不知服软,便狠道:“此事你说了不作数!”
净玉玦皱眉,神色凛冷,亦有微微愠怒,道:“她说了不作数,我说了作数。土地婆,近些日子你休息休息,他们几时知错几时再做糕点。”他言罢,招来玉银儿,于怀中拿出银两,又道:“这些你拿去还与冯少东家,若不够,你便去他家当几日丫鬟抵债。”
“是。”仙君吩咐自然是不得违抗的,玉银儿上前接过银两,折身又朝满园香而去。
净玉玦再懒搭理余下的小妖们,便以仙力化作牢笼将其困住。牢笼不过一人高一人宽,实在小得很,他们便寻思着显出原形争得些转身的空间。可哪知这原形刚显,牢笼便随之缩小,叫他们竟连人形都化不回了。且再瞧那玉子儿,未免也遭仙君拿去抵债,自行上了房顶乖乖跪好。净玉玦想起他来时,抬头见得如此,便由着他去了。
在旁闲观此事的龙太子见蛮奇七真身,不免好奇蹲上前,戳了几下,遭一番低吼威胁后,方才转头对净玉玦道:“这小崽子的处罚不如交给我如何?”
净玉玦自然不会拒绝,遂解了牢笼道:“龙太子随意。”
仙笼刚解,小狼崽正喜,将要化回人形便叫龙太子捉住后颈提起,四脚乱蹬数十下无果,遂老实下来呜呜咽咽。龙太子瞧它无精神,便打趣道:“这般老实才好,你再忤逆,我便扒了你这身狼皮做衣裳。”
小狼崽闻言一吓,反倒是狂肆挣扎起来,末了寻着机会咬上龙太子的手背,趁他吃痛逃了去。龙太子无奈得很,捂住流血不止的手,打算再去寻它时,却已不见那小狼崽的身影。他哪肯就此作罢,于整座院宅中释出龙威探测,便在草笼中嗅得狼息,遂又步步靠近。
藏身于草丛已是小狼崽最后的退路,但见龙太子走来,心知命中必有此一劫,遂不再躲藏,伏身低吼,只待龙太子靠近便立即跃起朝他颈脖间咬去。龙太子未躲闪,接下飞扑而来的狼崽,顺势将手指探进狼口上下撑开,使其再咬合不得。
“你再咬,这乳牙我可要全都给你震碎了去。”龙太子知这狼崽吃软不吃硬,遂又叹道,“我不过是想罚得轻些,让你免受仙笼之苦,你倒不识好歹起来。那便还是还给仙君困你几百年。”
鲜血流入口中,小狼崽舔了舔,终于收回狼牙不再造次,伸出舌头舔去龙太子手上两处伤口,勉强服软了。
净玉玦睇得他这般自作孽,无话可说,自顾自回房去。他关好房门,盘坐床榻间,度出一缕魂来,前去见那戚亭涵。
但见牢中幽暗,唯高窗落下几片光,照在草席上,显出爬虫之影。牢门外摆着一碗白粥一碗咸菜,两只馒头泡于粥中,已是凉了许久。戚亭涵靠墙而坐,目视前方未有动容,手指缠绕枯草,暗暗用力扯成几段。自城主下令不得入内探望,他便这般常常祸害草席,偶有心绪不平时,唤来狱卒打听,狱卒敷衍几句不敢贸然交代实情,他听得不甚耐烦,遂将其打发走,又坐回来,紧紧抠住枯草,不言不语不甘心。
仙家像中飘来轻烟,落于他眼前,笑道:“可怜枯草从未害你,你竟也这般对它。再扯下去,只怕你连睡觉之地都只剩黄土石板了。”
戚亭涵已然见过这姿态好几回,不再惊诧。他抬眼淡然一瞥,又收回视线,不愿应声。
净玉玦不计较,回头看了看牢门外的吃食,行至他身旁坐下,又道:“你莫非是打算辟谷成仙?”未听得戚亭涵回应,遂继续道,“你这般不吃不喝使脾气,倒是图一时爽快了,可想过没有,眼下真凶正盼着你早早死去,所有罪名全由你背了,最后日夜难过的也唯有你爹娘与两个弟弟。”
此言终是敲进戚亭涵心里,只见他狠狠拔起一撮枯草,愤然道:“你说要救我,如今已过去五六日,此事全然无动静,我未抱怨你半句,便是连不痛快也不许有了?”
净玉玦听得,心道这臭小子原来是在跟他置气,不由得笑了许多声,方才道:“再忍几日,此事快了了。”
近些日来,他日夜独坐,除狱卒送饭外,几乎难见旁人。如今仙家再次现身,好歹是有个能说上话的时候,即使再无兴致,他也不想错过。戚亭涵暗自叹口气,遂不再纠结其他,问道:“我爹娘可还安好?”
“与你比起来,许是要安好几分。”
“二弟与三弟呢?”
“你二弟还算听话,自上回谋划劫狱挨板子后,这些日来都陪在夫人身边。你三弟要令人头疼些,已是折腾出好些花样来,现被城主锁在房中闭门思过去了。”
闻言,戚亭涵垂头丧气,便是连半点昔日凛冷模样都不复见。他沉默许久,才又喃道:“我真的没有杀人。”
净玉玦侧目见得,不由心生怜爱,遂抬手拈来一缕光,绕指绾了几圈,结成一只飞鸟。他将飞鸟放于戚亭涵膝上,轻呵出仙气,那飞鸟便动了,蹦蹦跳跳至戚亭涵手边,用鸟羽轻蹭。戚亭涵见这鸟不怕生,送出食指由它蹭。
“万物皆有灵,倘若你真犯下恶行,想必这灵鸟也不敢亲近。”
“我还需要这般等几日?”
“快了,不出三日,我必为你洗脱冤屈。”净玉玦言至此,又指着牢门外的吃食道,“你若还想活着等真相大白那天,便将那些全吃了。”
戚亭涵巡着他手指看去,又低头逗起灵鸟来,淡漠回道:“我不饿。”
净玉玦便故意说道:“城主家大公子锦衣玉食惯了,几时吃过这样的粗茶淡饭。下回我便托梦给夫人,叫她送些大鱼大肉过来。”
戚亭涵听得一愣,知是仙君故意,心中立刻不痛快起来,侧目瞪了瞪眼前看不清模样的仙人,起身移步至牢门处,端了已冷的白粥与咸菜回来,大口往嘴里送。他倒不是甘愿受那激将之法,而是担心仙君当真托梦说出什么话来,叫娘亲担心。
“别急。”净玉玦捏袖,以手指拂过碗边,渡去仙力暖透碗中物,这才笑道,“便是粗茶淡饭,也还是热乎的好。”
戚亭涵顿了顿,方才又喝一口,咽下后道:“多谢。”
净玉玦仍是笑,道:“好说。”
那碗白粥便一直从嘴里,暖到了戚亭涵的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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