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玉玦?”睡得不多时瑶礼便醒来去抓净玉玦衣裳,手在空中挥了几下却未能抓住。净玉玦应声垂目见了,不由得笑出声来将衣袂一角递上他手心去。他一把便抓住,揉揉眼坐起身来又问,“他们还未回来么?”
“还未。”净玉玦边答边扶了瑶礼后背一下,悄然以仙力探得他脉息,“不知要甚么时候去了。等烦了?”
“只要你不去,等多久都好。”言于此处瑶礼便顿了顿,转头又问净玉玦道,“你不会去的对么?”
“自然不会去。”
“戎弱是你以前的名字么?”
不料瑶礼会提起,净玉玦暗自惊讶片刻便收回手来淡去脸上许多笑意:“你哪里听来的?”
后背扶压之处忽然一空,瑶礼双目之中的光晕随之黯淡,便是连原本小儿略是高亢的嗓音也不由得沉绵下来:“黑袍人要杀我时,不是唤你作戎弱么。”
默口了片刻,净玉玦才似问非问般叹道:“究竟该是净玉玦还是戎弱呢,亭涵希望是谁?”
“是谁都好,只要你别忘记我跟旁人走,是净玉玦还是戎弱我都不在意。”继而瑶礼正色看他又言语了一遍,“我不在意。”
净玉玦却是捂住嘴噗嗤一声,随后更是哈哈笑起来。瑶礼以为他是听得先前自己的一番话后心里难掩愉悦才有此反应,故而亦是露出笑意,未讨他欢心继续说道:“旁人如何唤你都无妨,不管你是戎弱还是净玉玦,于我而言都毫无区别的。”
“哈哈……”净玉玦搭了只手摸于瑶礼头上埋下脸去,两鬓垂下的发丝遮去他眉目只露出裂开作笑的嘴,道,“还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
“嗯!无论是谁都好。”
“的确都好。”
瑶礼扑向净玉玦抱住他手臂,将脸颊紧紧贴于其上笑道:“等见了星月天,我们便回山宅去。”
净玉玦总算是收敛了不知是苦是乐的笑脸,顺势搂紧小娃:“好,回山宅去。”
旁座的薄棠斥皱眉听得他二位言语不相迎,张张嘴却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才好,便是只好作罢,默然转头远瞻那片乌黑之地。
说来也巧,雪兔的先祖与戎弱、苍弥乃至星月天皆颇有渊源。
族中龟背书有记载——辉即尚未成司天时曾于荒漠中遇见一只野兔,野兔与寻常兔类大相径庭,尽管周身纯白若深雪可双目却并非赤红之色,而是水天一色的蓝。辉即见此兔世间鲜见不可多得,便将其抱回天宫赠予第十三位小师弟。小师弟名苍弥,乃是神天戎弱最后收的一位弟子,常闭门溯天阁内研习神法数日不出,唯有野兔窝居怀中作伴。数日后,苍弥可怜野兔孤身只影诉之与神天,神天遂以神力结法,作新兔成双。兔有雌雄,日生长情繁之育之,数月后天宫中遍地皆是幼子。仙草仙花惨遭肆意啃食,诸神苦此无解,故而神天又化神力作环佩戴于雄兔身上以禁育,方才使得兔数不增。又数月后,神天带苍弥下凡游世,携兔群寻了一处犹仙之境为巢,供栖身繁衍。此地终年积雪雾凇成林,遂神天定名为寒皑满银深。
龟背书上末尾还有一言——神兔留傍星月天,未入俗世。
倘若戏之一言,古神戎弱当算是雪兔族半个先祖了。薄棠斥常被族中小辈缠着讲龟背书,自然对上头记载的古事滚瓜烂熟,如今得知半个先祖正在眼前心中难免百感交集。他总偷偷打量净玉玦,却半分喜悦的心绪都没有。
净玉玦不察,等得乏味了便以仙法逗瑶礼,为自己寻点乐子打发时间。
时多日后,二位司天总算从山中出来现身于前方黑色荒原上,眨眼间便上得山坡立于棚外。巫最怀中抱着用仙羽包好的辉即的神骨,去邈捧着他的遗物,他二位脸上皆是神情沉重不思多言。
那日随苍弥入九曲万魔山,行过漫漫黑煞死亡路,不知时之几何,所触所及依旧无改变。倘若开口询问,想来前头领路的苍弥定不会有所隐瞒,可偏偏巫最与去邈皆是未出言语,亦是无心出言语。昔年往事早已如烟消云散只残存成记忆,那时宛如手足相连的深情在神格筑成后迅速淡去,即使彼此之前仍有牵绊,但也不过所为大义。
神之一情,只系于生生万物,不独钟于某处,此乃本性。唯有此性者才能成神,唯有成神者才具此性。
“到了。”
随着苍弥此声落下,前方的煞气便让出一条通往深处的路来,那深处,便是星月天的孤坟。坟旁先前蹲着两只魔,察觉出神力于无尽黑暗中飘散而来便迅速起身躲入了煞气中。
巫最斜目瞥去一眼,越过驻足的苍弥入内去,去邈见他有动作才回过神来跟上前去。便似有感应,他二位伸手触上石块那瞬刻间,自当中冉冉而起一股轻烟来显出辉即面有微笑的身影容貌来,沉着开口道:“终于来接我了。我尽力保留下了一些骨头,望能为你们派上些用场。”
“原来你当真已经……”去邈垂首苦笑了两声,末了抬头又问道,“果真是天帝动的手?”
辉即摇摇头:“是我做出了选择。”
“此话何意?”
“魔当真该死么?”等不来惊愕之中的两位司天的回复,辉即继续又问道,“沿途至此,你们见到了多少魔?”
巫最不知他话里深意,却还是如实回答:“不少,未有细数过。”
辉即便又问去邈:“你呢,数过么?”
哪里会有心思去数,去邈亦是摇了头:“没有。”
辉即笑了笑:“至我死时,有四千四百四十四只魔。其中误入此处的,有三千零一百一十六只,余下的,全是遭到迫害被驱赶逼迫身不由已才跨过了禁介之线。无一,是自愿。我再问你们,如今三界之中,可有魔在作怪?”
去邈正仔细寻思,巫最便已言道:“没有。”
“既然非己所愿又从未祸害生灵,为何不许他们活下去?”
“可‘未至之时’到来那时,所有魔皆会——”许是去邈自己悟了些什么,当即戛然而止了话音。
“正因终将消亡,如今的一切才更加可贵,尚且鲜活于世间的时光与生命才更加叫我怜爱不已。”辉即笑叹一声,继续道,“夙重有他不得不坚守的东西,不巧,与我选择保护的东西相背。我想,夙重定未料到只是因一场争执便会要了我的命。”顿了顿,他继续道,“临终之言已尽,此后,万事便劳烦诸位师兄弟了。”
轻烟晃动,即将飘散而去时那藏身煞气之中的两只魔忽然跑出来。辉即只是对他们笑笑,便彻底化作虚无了。
去邈不禁哀叹一声:“星月天陨落,音天化海,十二司天只余下十,这般空缺该如何才能弥补……”
巫最默默蹲下身去,将石头一块块搬开,抱起底下的身骨。
九曲万魔山中的魔们全都露了面,忐忑不安地目视着二位司天怀抱星月天的遗骨遗物向外走,渐渐的,也壮起胆子陆续近前来跟于后头。一千,两千……送行的队伍不知何时已排成长长两列,许是全皆是身着黑袍的缘故,便显得这送别格外肃穆不可轻。唯独苍弥不在,他还在被掀开的坟前站着,自袖中而出的煞气泄了一地。
诸魔送至禁介之线那端便停步不再前,默然目送片刻方才转身又回山中去,甚至未有半言话别。
远远瞧见荒原上的长影净玉玦便起身在等了,此时待得二位司天上坡来便低沉了嗓音问道:“要将星月天带回去么?”
巫最点点头,道:“带回去之前想让你先见见他。”
净玉玦向后轻甩了衣袖遮住指尖,而后端至胸前恭恭敬敬向星月天的神骨行过礼,这才直起腰来缓缓揭开仙羽。巫最与去邈皆凝神看他,似有话说却未言语,末了纷纷暗暗轻叹一回将话忍回腹中。
他看过后,小心翼翼将仙羽盖回原处侧目向去邈手中的十余件遗物送去目光,寻思许久才轻声道:“山狼族的狼王一直盼着与星月天相见,每三百年便会跳九日九夜的迎神星月天祈求神临宴席。我可否拿一样星月天的物什给他,也好免得他从此空等一生。”
“那位狼王我亦有所耳闻,不知他听闻此事会生何种心绪。”去邈便从遗物当中挑了一串狼牙项链递给净玉玦,“此乃初代狼王给星月天的分身,你拿去给狼王罢。”
“多谢二位司天。”净玉玦双手接下放入怀中。
“若无其他事,我们便带星月天回去了。”巫最与去邈脚下化出一片云来渐渐托了他二位升起,“就此别过。”
“苍弥……”净玉玦脱口而出却是欲言又止,不知该先问哪一句才好。
听得此名巫最皱了皱眉头,随后才是了然了道:“他会在九曲万魔山逗留数日。你亦是该回浣宁山了。”
目送祥云承司天飞入空中再不见踪迹,净玉玦方才收回目光睇一眼远处乌黑的山与近乎彻底没入此黑之中那些缓缓归山的魔,握住瑶礼的手领着薄棠斥一同乘云回浣宁山去了。
他三位尚未落地,立于树颠翘首以盼的玉子儿遥遥便见得,一路高声喊着仙君奔向净玉玦跟前嘘寒问暖,围着他团团转。借鼎回来后听怜道来仙君与瑶礼皆是不在的前因后果,玉子儿当即又回天上找天帝求助,遭打发回来后便一直泪眼婆娑片刻未安心过,全仗柳之与临香轮番安抚劝阻,这才未收拾东西只身去追净玉玦。
净玉玦被他缠得烦,遂是打消吹响子光哨叫山椿来的念头,拿出狼牙项链交给玉子儿差遣他跑一趟夜见月。
玉子儿正心郁难疏,可偏偏违抗不得,便是不情不愿揣着项链一步三回头飞身去了。巡逻的山狼见天上有仙影来,凝视片刻认出是仙君座下童子便收起武器不待他得机把话说明径直请去狼王殿。狼王正于院中训诫蛮奇七,蛮奇七顶撞几句遂又挨下一顿鞭子,被狼王抽得没了脾气。一旁龙太子饮着闲茶在看戏,脸上丝毫不见有心疼,反倒是附和着狼王一同训他——谁叫你乱改狼王传授的妖法。
听得山狼报来仙童到了他三位才各自消停,收敛了情绪等着玉子儿被领来。玉子儿入院见龙太子与蛮奇七也在,点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快步行至狼王面前拿出一只漆器双手递上,道:“仙君差我将此物送来给狼王。”
“是何物?”狼王一面接过一面好奇问道。
蛮奇七与龙太子亦是在意器内物什,双双近前来等着狼王打开。玉子儿便也垫起脚探头朝里看,道:“是星月天的项链。”
狼王一听,当即愣了片刻才万分惊喜道:“仙君见到星月天了?在何处?我亲自去见仙君细说。”且开一半的漆器又被狼王合好放入怀里,继而转身对龙太子道,“殿下见谅,容本王见过仙君后再回来,您一如往常便好。”
龙太子一寻思,道:“我在夜见月也待了好些时候,便随你一道去。”
“我也去。”蛮奇七哪肯被龙太子扔下,立即便接过话不由分说跟上去。
幸而狼王眼下只在意星月天的消息无心计较此等小事,龙太子亦觉得无好歹,遂是由得蛮奇七跟来一同往浣宁山仙宅去。
见得狼王面带欣喜若狂来拜访,净玉玦稍稍怔了片刻,继而悟过来是因玉子儿言有不明叫狼王生误会。他勉强笑颜相待来客,遣走院中围住蛮奇七吵闹的小妖又请了龙太子去教玉子儿煮茶,这才邀狼王入茶棚里坐下。
狼王着实欣喜不已哪里看得出净玉玦神情有异,拿出漆器放于案桌上问道:“仙君见到星月天了?”
净玉玦默口片刻,才点点头道:“见到了。”
狼王这厢更生欢喜,探出上身急问道:“这么说,星月天是回天上了?”
“回了,被道天与弁天从九曲万魔山里带回去的。”
“可惜我去不了天界。不过三百年后的斗月宴星月天应当是会来了,对么?”自那双看向净玉玦的眼眸之中满溢出期待与狂喜,“一千两百年,我看着星月天的壁画一千两百年,每晚做梦都想亲眼见他一面。太好了仙君,星月天终于回来了。”他眼中盈盈有泪光,嘴角却一刻也不曾掉下来过,“只要能见星月天一面,我死而无憾。”
净玉玦欲言又止了半晌,才总算深吸口气笑道:“盒子里的项链,便是星月天赠与狼王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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