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六章:无关静夜如止水

夜有淡花香浓月,便邀浓月照夜花。

自那木屋中出来向茶棚而去,潮湆将入了院子便听得头上传来一声问:“睡不着?”因而他循声抬头看去,便见得屋顶之上坐着薄棠斥。薄棠斥正想着等云稍遮明月便入睡的,哪知神魂游思正有闲时余光瞥见了人影走动,便是探身定睛瞧了去,正好,见得潮湆自后院里出来。

潮湆脚下使力跃身上了屋顶行至薄棠斥身前,不经意间踩得青瓦咔咔数声响:“你不也没睡么。”

“正打算睡了。”

落座至半他身姿便顿了顿,末了转头惊讶看向薄棠斥道:“在屋顶?”

薄棠斥轻轻笑了笑,不紧不慢回他:“在屋顶。”

“索性我也睡屋顶好了。”潮湆边说边坐下来,粗整了身下被压住的衣摆。

“山中夜里凉。”

“蛟鱼岂有怕凉时。况且,比起凉意,我反倒更不善应对过热的时候。”

薄棠斥于他身上收回目光,低声自言自喃道:“不敢与洌滳同住,却跑来与我睡屋顶。”

潮湆未仔细听,便不知晓他适才言语之词:“你说了甚么?”

“只是在说能有幸见得蛟鱼真身,妖生足矣。”

本是薄棠斥的一句打趣话,却不料潮湆当了几分真,竟是扬脸吐出一只巨大泡影双手托住它缓缓起了身。

“便当作是烧鹅的回礼。” 潮湆转头向薄棠斥道来此话,而后便微微屈膝腾空钻入泡影之中显出真身来,“你妖生之中又有一幸了。”

水波之粼粼,本已是在初现时映着青瓦摇晃,此刻又托了潮湆的福荡漾出一湾流波软转,似在此处,又非此处。薄棠斥被吸去目光久久收不回来,眼眸当中游过那条被月光裁剪出来的身影,自如缎如绸飘逸连绵的头发到仿佛能一手握住的颈脖、到略显消瘦的腰背与两侧不着寸力的双臂、到两旁浮动着长鳍的鱼尾,最终是犹如蝉翼透着半分月光的尾鳍缓缓自他眼底过去。

真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言语容得他有心思去回想。想必从此以往,再无其他任何一物能将今时今日所见之美倾覆,那些闪耀着抄光的山梗紫幻石绿之色的每块鳞片终将彻底烙于他寸心寸骨间。

“自从离开栖沐渊便再未有如此自在过。”许是无人叨扰不必时刻警惕危机,潮湆便也放松下来,越游越起意,“以前总是提心吊胆不敢显出真身,即便是落星时候也不得不躲起来。”

潮湆在笑,薄棠斥竟也是跟着笑了,问道:“蛟鱼显真身时一定得在泡影水中?”

“蛟鱼一旦显出真身,便更难以抵抗周遭热气,泡影是为以防被发热之物触碰而至烧伤。白日里洌滳不是阻止了仙童伸手么,正是因此缘故。”

伸手至一半的薄棠斥闻言便停下:“还想摸摸你的鱼尾,可惜了。”

潮湆正在泡影中翻跟头,此时听得薄棠斥所言便停下动作寻了一思,末了游近泡影边上道:“你若是将手伸进来,在水中摸许是不打紧。要试试么?”

薄棠斥笑着摇摇头,收回手去揣于胸前:“隔着泡影远观便好。”

潮湆从泡影中直直探出手来,在空中轻轻一划便又收了回去,隔着泡影问他:“哎,你是甚么妖?”

“雪兔。”

“我听说雪兔多数怕水。你怕水么?”

“不大喜欢。”

“雪化了不也是水么。”

“可雪它不化啊。”

月光透过泡影落下晃荡柔软的光铺在薄棠斥身上,潮湆不知为何忽然便定睛瞧见了,不禁被他那副簇眉苦笑的模样弄得愣了片刻,尔后才枕着手臂趴下身去轻声笑道:“可有谁说过你长得凶?”

薄棠斥索性合上眼躺下身去,含笑低声道:“常有说。”

“嗓音明明很温柔,真奇怪。”彼此间沉默了片刻,潮湆又开了口,“哎,以后有机会,也让我看看你的真身可好?”

“即使显出雪兔原形,我的脸也依然很凶,不看也罢。”

潮湆不由得笑了几声,末了稳下气来道:“我叫潮湆。”

“听洌滳说了。”

“你呢?”

“薄棠斥。”

“暂住仙宅这些时日,分一半屋顶给我可好,薄棠斥。”

“你不回木屋?”

“在这里会睡得更好。”

薄棠斥半睁开双目看向泡影中的潮湆,见他正趴着身子笑眼垂目看来便晃了晃神,才道:“屋顶睡着并不舒服。”

“骗子。你明明看起来很惬意。”

是为何故呢?究其根由许是静夜如止水的缘故,因而才使得他二位言谈时皆是柔声沉沉带着倦慵惺懒,只绕过这方小小屋顶之处便淡入细风中散去了。

薄棠斥并非骗子,在青瓦上睡过一宿后潮湆便身有体会了。薄棠斥见他浑身痛得起不来身便忍不住笑出了声:“瓦不平,睡着哪里会舒服。”

潮湆扶住酸痛的腰弓着后背要下去,步子颤颤巍巍站不稳,刚伸出手去尚未言语叫薄棠斥来扶,那在旁仔细瞧他面上有喜的雪兔妖便已接住他手臂,带他飞下屋顶。

便是有巧,洌滳正至院中茶棚来欲要瞧瞧潮湆却见得他二位由天上落下来,不禁停步原处愣了愣,只默然看着忘出言语。偏偏潮湆一心惦念着身上的酸痛未察觉,直至薄棠斥松开手他抬头欲责怪时才总算得以余光瞥见。

“你醒了,伤势觉得如何?”竟只是这一瞥便使得他身上的疼痛淡去许多。

“好多了。”洌滳走上前来,“不是说睡茶棚么,你去何处了?”

“与薄棠斥一同睡的屋顶。”

洌滳瞥一眼已先身向茶棚而去的薄棠斥,才又问道:“屋顶瓦不平,你睡得惯?”

“眼下虽是硌得伤口有些疼,不过等伤好了想来便也睡惯了。”潮湆一面说道一面揉着肩颈往茶棚而去。

洌滳皱皱眉头大步追上来:“今夜你回木屋睡,我去别处。”

然而潮湆已打定主意要将木屋让给洌滳,又岂会轻易便答应:“屋顶之上枕月披夜,我格外中意,大不了在身下垫些衣裳。”

“你就这么……”后语忽然无力再出口,紧随其来的唯有一声重重叹息转而对薄棠斥道,“潮湆便暂且托你照顾着些了。”

薄棠斥瞥一眼满满目皆是苦楚的潮湆,只言应道:“我尽量。”

却于当日傍晚时,薄棠斥不知从何处抱来枯草堆在屋顶为潮湆做了个窝,勉强能替他垫垫。小妖们觉得有趣,伙同玉子儿抢先躺上去打了几个滚当成玩耍的乐子,末了让薄棠斥在梧桐树上也做一个。薄棠斥被缠得无奈,领着他们往山中去伐了些木头回来,在树上搭出了小屋。

只是这小屋女娃子不喜欢,便成了三个男娃子常待的地方,连午后打盹都得在里头。净玉玦好几回醒来时问起瑶礼,知是又去了树屋便横竖躺不舒服,飞身至树屋里头撵走玉子儿与柳之。然而木头实在硬,净玉玦睡过两三回被硌疼了身上不愿再去,遂是下了只有傍晚用膳后才许去木屋的命令。

小妖们因而敢怒不敢言,唯有瑶礼满面笑意地欣然接受。

却是谁也不知他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

便于这夜静无声息后,潮湆翻身时无意间瞥见树屋忆起此事,遂对薄棠斥道:“仙君没由来地便下了限令,唯有亭涵没半点不情愿。他甚至比仙君座下童子还听话。”

“与其说是听话……”薄棠斥斟酌了片刻才又道,“倒不如说是亭涵吃准了仙君的性子。”

潮湆闻言有些惊讶:“可他那么小的娃子竟能吃准仙君的性子?”

“仔细瞧过仙君便会明白,他对亭涵最是不一样。说不定从树屋搭好时起到仙君下限令这段时日,反倒是亭涵在试探也犹未可知。”毕竟三年前曾跟瑶礼一同去追过净玉玦,薄棠斥自然也是清楚几分他们之间常有心照不宣的愿者上钩。

“亭涵为何要试探仙君?”

“到底是为何呢……”

见他言语意味深长却又不肯挑明,潮湆便从窝里伸出拳头使劲抵了他一下:“别卖关子。”

薄棠斥不想多嘴仙君与瑶礼之间的事,索性岔开话头问道:“你不肯和洌滳一起睡木屋也是为了试探他?”

潮湆对他此问有些疑惑:“我试探洌滳作甚?”

“你不是对洌滳——”话刚出口薄棠斥便被猛然坐起身来的潮湆吓得止了声。

“雄鱼之间怎么可能。”潮湆干笑两声又道,“你莫拿此事说笑。我不睡木屋是因木屋里的榻太窄,而我睡觉不老实。若是半夜将洌滳吵醒,他定会让出榻给我自己睡地板。我不愿他凡事处处迁就我罢了。”

“为何你觉得不可能?”

“为何……雌雄相交才是自然天道。天道不可违。”

薄棠斥叹口气缓缓坐起身来,低沉了嗓音道:“虽然我至今从未向谁提起过,但我正好不在你所谓的自然天道中。我只对雄性有心思。”见潮湆满脸皆是错愕之色,他却不禁莞尔笑了,“你认为我该受天谴么?”

“是因此……你才会分一半屋顶给我?”

“是你自己非要我分给你的。”薄棠斥无奈叹口气,“你大可放心,我对你没动过心思。”

潮湆低头沉思了许久,缓缓伸手抓住薄棠斥的衣衫问道:“你对谁动过心思么?”

薄棠斥垂目睇一眼被抓住的衣衫处,收回目光又躺下身去:“动过。”

“之后呢?”

“还未来得及告诉他时,他便已寻到相守终生的伴。你别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潮湆顿了顿,随后使劲摇摇头松手倒回窝中,翻了个身背对着薄棠斥:“我与洌滳只是竹马之交,并非你以为的那般。此话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许你再提起。”

“将来你会哭。”

“不会。”他不想做有违天理之事,更不想因一己私愿连累洌滳,“我与洌滳只同行到为大哥报完仇为止,之后便将各自寻伴。”

薄棠斥向潮湆伸去的手尚未触碰到时便停下,随后收了回来:“知道了,早些睡。”

双双各怀心事不再言语了许久,潮湆轻声又开口来:“你睡了么?”

闭上的双眼随他话音落下而再次半睁开,薄棠斥翻身面向潮湆后背,应道:“还未。”

“我不认为你该遭受天谴,毕竟……对谁起心思对谁无心思,并非能凭自己意愿有所改变。”顿了顿,潮湆又道,“愿你我都能寻得相守终生的伴。”

闻他此言,薄棠斥露出微微笑意:“妖生还长,定然寻得见。”

仅仅花去数十年便能寻得往后数千年的相伴,与花去数千年寻得仅剩数十年的相伴,谁又知道漫漫一生的妖将会是哪边呢?两者固然皆是好结果,可在结果到来之前所要承受的孤独却全然不同。他早已在那日放弃对结果抱有期待,因而不用再去承受孤独。

可仍旧打算寻伴的潮湆却并非如此。

他定会为自己今日因自然天道而放弃洌滳一事哭的。薄棠斥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可早已放弃结果的他又该如何继续劝潮湆呢?

直至月敛星抑天蒙一线光薄棠斥也未再合眼,眯眼呆望着树上倾斜晖。

门外来客敲着门,响了三声又三声。薄棠斥坐起身来思忖片刻才纵身跃下,行过小桥近前去抬下木闩来。

外头站着两位包裹在身的少年,一位裹着披风半遮面,一位明眸皓齿珠玉颜。见门开,明眸皓齿的少年不待薄棠斥有言语便指着他唤道:“烧鹅。”

薄棠斥皱眉仔细辨认他片刻才恍然大悟:“你是满园香里那名帮工。”

少年点点头:“我名苏方。”

“我是则今。”苏方身旁另一位少年亦是自报了家门,“我出来时正好遇上苏方要往困兽谷去,便带他一起来了。仙君在么?”

那年的斗月宴薄棠斥并未一同前往,便是不识得则今身份,皱眉上下打量许久才应道:“仙君还未起来。二位不介意便在茶棚里等。”

“叨扰了。”则今向薄棠斥行过礼,径直往院中去了。

苏方抬脚跨进门并未急着进去,而是笑眯眯看向薄棠斥道:“你还骗我不知道困兽谷。”见薄棠斥语噎无言,他便略显得意,“我已知晓困兽谷的入口在何方了。”

困兽谷非凡人能去之地,入口外终年瘴雾缭绕以迷惑误来此地的生灵,故而薄棠斥并不担心苏方能凭凡人之躯去谷内:“你为何要去困兽谷?”

“不告诉你。”苏方故意气他,道完后便昂首挺胸向院中而去了。

他关好门回过身来也往里走,边走边向几步之前的苏方道:“困兽谷并非你能去的地方。”

苏方满不在乎:“你若想说谷内全是妖,而我是凡人所以去不得,那便大可不必。我原本便是妖养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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