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是被妖养大的?”
醒来后见院中有来客,旁的倒也罢了,偏偏还是个要去困兽谷的凡人,院中的妖们听后自然是觉得新奇纷纷围过来兴致勃勃上下打量。苏方不怵,端坐棚内案前一一睇过身旁的妖,面带微笑点点头。
瑶礼识得他,惊讶之后便问道:“原来你在找的是妖么。”
“嗯,早知你身边有这么多妖,便向你打听了。”苏方笑言应对,末了又问,“你呢,可已找到要找之人?”
瑶礼睇一眼嫌棚内挤而负手立于院中不闻此间事的净玉玦,唇间忍不住笑意:“找到了。”
苏方见得他神情,不由得也朝院中瞧了瞧。
院中那片土地公精心照料的花园边上不知又是被哪位不长记性的仙童挖出个洞来,净玉玦垂目看入了神,便是连身旁的则今说道了些什么也未有仔细听半句,只晓得他是来辞行的。
“找到引以后,你有何打算?”他总算开了口,“若仍旧想要将他带回琼霞过隙,我可以帮你。”
则今闻言愣了愣,随后无奈笑道:“仙君心中分明不是这般想的,为何还要有意试探我呢。引以拿他与我的性命来表了不愿回琼霞过隙的决心,我虽然并未改变最初的想法,但也不会再强求甚么。”
净玉玦斜目睇他:“可你还是要去找。”
“您说过,他不想回去或许与我不想离开一样。既然如此,我离开说不定便能明白他不愿回去的原由,明白之后我才更有底气带他回去。”则今侧过身来向净玉玦抱拳作礼,“癸蛇们总是可怜我,对事情一知半解未明全貌便认定是引以与他双亲拿走我的过去。可我与引以,又有多少不同呢。我放不下引以,又何尝不是在可怜自己。我不想再惹引以不快,故而不会再行下强迫他之事。我会等,等他愿意再回琼霞过隙。”
净玉玦默然睇他半晌,一招手由房中收来斑差给的那只锦盒递至则今眼下:“这个你拿去。”
则今抬起身来双手接下:“这是何物?”
“蛇胆。”琢磨了一瞬,净玉玦又道,“从斑差手中收到的饯别礼,我留着无用。”
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垂首瞧了瞧,则今脸上仍带有余留的错愕:“这是……癸蛇的蛇胆?!”
“听斑差说,乃是自他体内挖出。”
则今倒抽口凉气:“是斑差受业的胆?!”
“真假未知。”净玉玦补了一句。
听得净玉玦此言则今稍稍安下些心来,口中不断念道:“正是正是,斑差受业话里总是不知真假,品司却长老也说过他满口胡言乱语。他再糊涂,也不会生挖了自己的胆。”
静目凝看了则今片刻,净玉玦方才眨了下眼收回目光,转过脸看着地面上玉子儿挖出来的洞,又道:“引以往东面去了。”
“仙君知道他在何处?!”则今惊讶问道。
“只知晓大致去向,至于究竟在何地何处,还需你自己去寻。”
则今立即收好锦盒再向净玉玦弯腰行下大礼:“多谢仙君!我定不负您期望。”
“我并无任何期望,不过是亭涵放不下引以,我不得已才出手粗浅寻了寻。你们日后是归是离是生是死,皆与我无关。”
千言万语凝噎于喉不出片音片响,以弯腰之姿行礼了许久则今方才起得身来,道:“仙君,后会有期。”
净玉玦摆摆手未再言语,只心道是谁知有期却无期呢。
“我去同他们辞行。”则今转身向茶棚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过身来踟蹰片刻才道,“苏方要去困兽谷,至今除了亭涵我从未见过有凡人能进去。自作主张带他来您仙宅中,是因被他撞见我出谷的那刻。又给您添麻烦了。”
“反正凡人命短。”话音落下后净玉玦便自己先愣了愣,随后转身往茶棚而去了。
则今跟于他身后,至得茶棚外时便停下来:“苏方,我要走了,之后的事已拜托给仙君。”
苏方看了看于瑶礼身旁偎慵意懒坐下不关诸事的净玉玦,回则今道:“你且去忙,有缘再会。”
彳亍思忖片刻,则今才咽下劝阻之言又道:“有缘再会。”便又向宅中的妖类逐一抱拳行了行礼,遂才转身过小桥出得门去。
“玉子儿,煮茶。”
“哦。”
听得仙君要喝茶,旁的妖们也悉数入座在等,新来的凡人转眼间不再令人觉得新奇。柳之忽然想起案上太空,便又起身往东厨托土地婆做糕点去了。轻彩喝不惯那苦东西,便拿出珍藏的蜜露到满一小碟,细细品尝起来。
瑶礼轻轻拽了拽净玉玦,近身凑前来悄问道:“凡人若要平安无事去困兽谷,可有哪些讲究?”
净玉玦故意大声回道:“没甚么特别的讲究,给自己立个衣冠冢便可。”
此话自然是特别说给苏方听,苏方不笨自然明白,便是双肘靠上案桌往前探出身子仔细端详净玉玦的容貌,问道:“听他们称呼您为仙君,如此说来您是神仙啰?”
棚中应他此话寂然无声皆是静下来,只余光斜眸睇向净玉玦猜他如何应答。净玉玦抬起眉目上挑着目光睇向苏方,道:“倘若旁人唤你为狗,你便是狗么?而且,我名玉玦字仙君,称呼我为仙君又有何不可呢。”
“他乃是鼠妖。”瑶礼立即接话向苏方道。
苏方只是觉得这名字奇怪,转念一想许是妖类中常有不足为奇便未再多追问,而是打听起了困兽谷:“那敢问仙君,可知如何进困兽谷?您一来,其他妖便都显得拘谨规矩许多,想必都是听您吩咐的。他们不肯告诉我,想来也是怕惹您恼怒。”
净玉玦懒得解释,问道:“你要找哪族的妖,说来听听。”
“困兽谷里逃出来的妖。”苏方笑答。许是与妖同住这些年听过诸多不幸事也遇过诸多不幸事,便不由得养成了这般惩前毖后的狡黠谨慎性子,若非真正推心置腹之交则不会全盘托出,“至于是哪一族么,何不等我寻到他后让他亲自告诉您呢。”
苏方始终面带微笑不曾躲闪过净玉玦的目光。净玉玦定定看他许久,才又道:“你不说我如何帮你。你既然知道困兽谷,便也该听说过此地广阔,妖分族而居。”
“大致是知道的。不过,他当年是逃命离开的困兽谷,我胡言乱语只怕会再次给他招来危险。还请容我对此事暂且不表。”
“既然是逃命离开困兽谷,你为何断定他会回去?”
垂目迟疑片刻,苏方才又看向净玉玦道:“这些年他始终记挂家中弟弟,许是……偷偷回去看他们了。实不相瞒,除了困兽谷,我想不到他还能去何处。”他又摇摇头,“不对,许是该说我只知道困兽谷。”
临香突然插话来道:“他都弃你而去了,你何苦还寻他。我瞧你也不是活不下去的样子,找处安身的地方不是更好。”
“可若是……他迫于无奈才离开……许是该说,万一他被抓回了困兽谷,我又岂能图自己安身。”
“区区凡人你能做甚么?”
苏方忽而展颜笑道:“甚么都做不了。我自己也十分清楚。”
“是不做些甚么便会不甘心,还不如豁出性命去找他。对你而言,他正是如此重要。”瑶礼顿了顿,不禁脸上泛出些许颜色来,“换作是我也定会去找他。找一生亦无妨。”
“果然亭涵与我投缘。”瑶礼此话使得苏方真正开心起来。
可净玉玦却不知何故心生了不快,转头对瑶礼道:“你要找谁说来听听,我差玉子儿立刻去给你找来,不用你浪费一生。”
瑶礼抬头看了看净玉玦,竟是别过脸躲开他目光:“没、没有谁。以后有了再告诉你。”
于他二位脸上来来回回仔细端详过,苏方当即便是恍然大悟了然于胸了,随后兴致勃勃与净玉玦道:“我知道是谁。那日在城中与亭涵相遇时听他提起过。仙君若是告诉我困兽谷入口的确切方位,我便告诉您那人身份。”
此话一出惹得瑶礼坐立难安。净玉玦有察,虽然万分好奇却还是忍下来,不咸不淡回他道:“我只听亭涵亲口说,旁人之言未必是真。”
瑶礼大舒口气:“等时机成熟我便亲口告诉你。”
“不告诉我入口确切方位也不碍事,我会自己想法子。只要仙君不阻扰,我便没有任何怨言。”
阻扰自然是不会的,凡人哪能轻易便找得见困兽谷入口。净玉玦丝毫不担心此事,反正万生万物皆有定数,连天帝与司天都不管的闲事他岂会多此一举去插手。便是由着苏方随他在山里折腾。只不过辛苦了土地公身为此处山神渎职不得,总是时时刻刻留意着苏方在山中动静免生祸端。
如此数日下来总有心累时。薄棠斥见他老人家次次傍晚都要去带人回来实在操劳,便犹豫起如何帮些忙。潮湆见他凝眉有思遂于窝中坐起身开口问道:“近来多见你发愣,有心事?”
薄棠斥总算回了些神:“也算不上心事。苏方每日只身去山中寻入口,他一介凡人难免会遇上危险。”
潮湆唯有惊讶,末了却是嗤声轻笑起来:“原来你是记挂着苏方。怎了,下定决心要孑然一身的兔子,是想反悔了么?”
“好多管闲事罢了。”
“不过……”潮湆脸上的笑意随此声倏然淡去,“洌滳同你一样。这几日总说去散步便跟在苏方后头出了宅子。昨日听柳之说,在山里瞧见了他们在一起。既然是在一起的,又何必特意要错开时机回来,莫名其妙。这不便是心中有鬼么。”
薄棠斥咽了声,不知当再如何接话才好。洌滳有时去散步他是知道的,却不知是每日都去,在宅中相处时更是看不出任何他二位交好的迹象。
“不过是凡人要去困兽谷,怎就让你们全都记挂着。洌滳的性子与你不同,几时多管闲事过,他未免也太反常了。”
薄棠斥侧目睇他,末了暗暗叹口气:“既然在意,你为何不随洌滳一同去散步。”
“我没有要去散步的原由。”不待薄棠斥再言语,潮湆便倒头躺下紧闭双目摆出一副诸音不闻的模样。
“该入秋了,山中惠风和畅天高气爽,不正是散步的原由么。”等不来潮湆应声,薄棠斥寻思片刻又道,“明日我想去散步,一起?”
潮湆虽仍旧未应他,却于翌日苏方出门后洌滳以散步的由头起身要跟去时,被提出要随行的薄棠斥从席榻上拉起来后半点无反抗,当真是一同散步去了。
别过门前小路入林间,洌滳便大步快走追上前头的苏方低语几句。苏方听后回头看了看薄棠斥与潮湆,道:“散步的妖变多了,是因为我昨日找对了地方?”
洌滳不以为然笑了笑:“找不找对地方你都进不去困兽谷。”
“你日日跟来就是为了在我耳边吹妖风么?若是的,大可省省力气。”
“若不是呢?”洌滳忽然拽住苏方往怀中一拉,“当心。”
苏方定睛看清了埋于草丛底下的物什,方才站直了身道:“多谢。”
“客气。”洌滳松开手蹲身拂开青草将捕兽夹拽扯出来,双臂双掌稍稍用力便将它揉成团弃于一旁树下,“林子里处处是陷阱。”
苏方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散步?”
洌滳拍去手上污秽:“散步。”
“原来是散步。”
“正是散步。”
许是此处树木低矮稀疏的缘故,艳阳于顶斜入了山,拉长了两两相隔的四只身影叠于草色黄泥之上。潮湆忽然站定原地不再往前,垂首低眉盯着脚尖前方一步之遥处相对而立的影子,双腿沉重得再抬不起一丁点。
往前又走了几步的薄棠斥察觉到身旁没了气息,便也驻足回头看他,问道:“在看甚么?”
潮湆不答,只低头看着那双人影。人影双双转了面,渐渐越来越远,不多久便被林间树影给彻底盖过去。
如今他脚边只剩下薄棠斥的半截影子。
薄棠斥转头瞥一眼隐于林间的洌滳与苏方,走回潮湆跟前道:“他们走远了。”
潮湆沉默了许久后才终于开口:“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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