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三章:曾经故识仍为友

手臂上不知何时起有了块分外惹眼的疤,分明是不疼的,却让净玉玦总是在意,斜卧茶棚时便会不时撩开衣袖瞧半天。说来也怪,这疤无论他如何动用仙法抹去皆无用,才是隐去了,却又短短一瞬间再次显现出来。琢磨过几时他便大彻大悟——手上这疤痕是由为戎弱而来。

他霸用了两千余年的皮囊正逐渐变为戎弱自身的模样。

“你还在瞧那块印记。”瑶礼背着土地公为他编的笥箧去城中卖完药才回来,过小桥时便遭小妖们围住求玩意儿。他高举起拿了热包子的手臂不叫他们抢得,一面自顾自下小桥去往前走一面从当中拿出几个来分。见得净玉玦又撩开衣袖对臂沉思便推开跟前玉子儿大步向茶棚而去,又道,“是它今日作痛作痒了?”

问得此般音出沉稳尾韵又带半分清扬的一言,净玉玦放下手整好衣袖遮住疤痕漫不经心朝他看去,不思有答,却道:“即使你不去卖药,身上钱财也是够的,我几时亏待过你。”

“那些是你的钱财非是我的。”瑶礼取下笥箧入茶棚中坐下,从当中拿出一只锦盒推向净玉玦面前,“打开看看。”

锦盒之中装了只镶着青铜纹的陶杯,是今日瑶礼去卖药时碰见挑扁的商贩所贩售之物,被拿出来摆上案木时他一眼便相中,寻思着赠与净玉玦正当好。遂是用卖药的铜板买了一只。这物件本是成双成对卖,奈何他还得去给小妖们买肉包子,便是费了好些口舌才使得那摊贩答应卖他一只。

净玉玦拿出杯子左右瞧了半晌不明白哪里值得瑶礼如此费心思,却还是立即叫玉子儿去煮了茶,亦是从此再未用过旁的杯子。

有一回玉子儿大意,随手拿了净玉玦以前用的来斟茶。净玉玦抬眼睇得了,轻呵一口气径直将其吹散了去,又叫玉子儿重添一杯。瑶礼在旁见了,只偷偷地笑。

于是往后每回前去络泽城卖药,瑶礼定然会给净玉玦带一样什物。有碗筷、有席镇、有香炉、有发带、有汗巾、有鞋履。不知不觉间,净玉玦穿的用的几乎全是瑶礼这些年来送他的。

明明都是些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东西,神仙哪里在意这个,偏偏净玉玦就是想穿想用,还怕弄坏了特意附上仙气保护着,旁人更是碰不得。玉子儿不懂个中原由,只以为是仙君终于对凡人物件起了兴致。

净玉玦却是口口声声都在嫌弃凡间物件如人一般,易逝。

“今日送药去医馆,能早些回来。”瑶礼背上笥箧来向净玉玦暂别,“有想要的物什没有?”

络泽城中的医馆乃是当年沈老留下的,已是近两百年的老店。如今的郎中曾听自己师父提起过浣宁山上的医仙,故而得知瑶礼自山中来后便以为他与医仙有渊源,便是常问他买药。

“昨日才下过山了,怎今日又去。”

“昨日是散客,今日不是。”

净玉玦想不明白瑶礼何故坚持要这般辛苦,不过只要他不闹着亲自涉险去悬崖上采药倒也无妨。净玉玦不再多言,便是允他去了。

瑶礼出门不多时候,于碧天秋海间飞来一只翠鸟,尚未落地便化作女子模样衣袂翩跹,领来细风送轻吟,而至茶棚外,道:“仙君,般孟的人到了,正在络泽城中歇息,明日上山来。”

“离你上次回来隔了四年余八十二天。”净玉玦细声算道,末了拂袖起身步出茶棚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裳羽见他动身,便也化作翠鸟追了去。

迅身如风及光阴,凡胎肉眼再可见时他便已然在瑶礼身旁。瑶礼尚且下山中,恍然见了他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道:“怎么今日愿意陪我去卖药了,之前你总嫌麻烦。”

净玉玦皱皱眉转身要走:“那我回去换怜来。”

“换怜作甚?”瑶礼当即拉住他手臂拽回来,搀着拉着下山去,“正好今日能早卖完,我做东,带你去满园香里用膳,且当作你陪我来的谢礼。”

“用膳倒是不必了,我想去街上走走。”

“卖完药我陪你去走。”

本也是有此打算,净玉玦未再言顾其他,信步闲风与瑶礼并肩向城中去了。

医馆的招牌未改,却是在两百年间换了地方,由行客络绎的繁华大街搬迁去了稍显清净的偏僻之处。倒并非是萧条的缘故,而是如今当家的温老为求专心研医出诊而特意卖了先前的老宅,买了间左右无邻舍的大宅子,置出几间屋来收容无处可去的伤病之人。

叩了几响医馆敞开的大门,等了半晌不见温老的徒儿来迎门,净玉玦索性提裳擅自跨过门槛入内去了。瑶礼见得,亦是跟上前去,一面朝堂上走一面高声喊道:“温老,我是亭涵,给您送药来了。”

片刻后小童子才跑出来,道:“师父在出诊,您二位随我这边来。”

小童子领着他二位去了偏室等候,又奉来热茶便退下。净玉玦朝杯中睇一眼未入座,踱步至小门边抱肘斜倚上去,夹起垂下的细竹帘往外看。瑶礼瞧见了,也不坐,放好笥箧走过来,问道:“你在瞧甚么?”

偏室与温老出医的诊堂只隔这一道细竹帘,缝隙之间隐约可见前来问诊之人的侧影。可偏是不巧,陪同而来的高大黑衣人无意间当去了那病客的脑袋,便叫净玉玦只瞧得那是位男子。

男子衣着不凡,鸦青斗篷下露出些许绣着银纹祥云的若草衫袖。他说话时声音极其细沉,不及他身旁便难以听得明白,瑶礼随着净玉玦听了半晌也不过只听清了他几声咳嗽。净玉玦正寻思在何处听过这般咳嗽声,一位女子便忽然现身近了竹帘来。

便是那多年未见的玉银儿。

“仙君。”她清淡唤道。

玉银儿始终隐了身影,唯有同为神仙的净玉玦可见她。净玉玦未有太惊讶,只点点头,掀开竹帘向诊堂去了。瑶礼来不及阻拦,只好快步折回去提起笥箧跟着来到诊堂。

听闻动静,诊堂上的几人纷纷转头看来。先前迎门的小童子也在,此番见他二位跑出来打扰师父,便有不快道:“都说了师父在问诊,您二位怎么出来了,要是茶水喝完叫我一声便好的。”

净玉玦不答他,径直走到看病的男子跟前低头看他。男子身旁的护卫警惕起来,手已握上腰间佩剑将其拔出了一寸。

“舛奴。”男子立即出言制止,随后握住手杖缓缓站起身。旁边的丫鬟见状立即上前来扶,他向丫鬟摆了摆手,对净玉玦道,“我们拿了药便走,劳烦足下稍等片刻。”

“手。”净玉玦捻过衣袖向他伸出手。

眼前此人此容颜与当年同他谈笑风生的冯溯已如出一辙。

既为来世,又岂会有不同呢。

垂目看了净玉玦的手片刻,舟谦才慢慢又道:“只是旧疾未愈,不劳烦足下了。”

眼见舟谦有提防,净玉玦便又问道:“旧疾是指中毒?”

闻言之人皆是惊诧不已。桌前温老细细端详净玉玦许久,才起身问道:“亭涵,这位是……?”

瑶礼只回道:“与我同住之人。”

便又是仔细思量过后,温老对舟谦几人道:“几位不妨让他瞧瞧。若我未看错,这位应是医仙后人。”

“医仙?”舟谦略有狐疑地上下打量起净玉玦,“足下是郎中?”

余光瞥见堂下数人皆是目光炯炯等他应话,净玉玦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是悄然使出仙法在舟谦手上抹了一些泥,随后笑道:“我是见足下手上有泥,想提醒一句。”

旁边丫鬟听得,立刻托起公子的手来查看,见当真有泥后便拿出手绢仔细擦拭,末了道:“奴婢去给手绢沾些水。”

“不碍事。”舟谦重新扶上手杖于净玉玦身上收回目光转向温老又道,“我们在院中等,药抓好了给我这丫鬟便可。”

“您请。”

“玉银儿。”净玉玦以心传叫住要跟去院中的玉银儿,“不必再跟了,先回山宅去。”

玉银儿顿了顿,方才乘上一片薄云回浣宁山去。

净玉玦送去眉目瞥一眼院中落座的舟谦便不再多举动,负手立一旁看瑶礼与温老点药。

“茯苓,将这些药草拿去后院晾晒。”尔后待得小童子提走瑶礼的笥箧,温老才转身于柜子当中取出装钱的匣子,拿了钥匙来打开铜锁清点好那药钱交给瑶礼,又锁好匣子放回柜中才回身来道,“往后你有好的药材直接送来,我都买。”

瑶礼将银两装入荷包,朝温老拱拱手:“温老您放心,我带来的药草定不让您失望。”那可都是净玉玦指使土地公带他去采来的,岂有不好之理。

温老笑着点点头,末了抬眼看向一旁的净玉玦沉吟片刻,有道:“听我师父说,当年浣宁山上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医仙,太师父许多行医的本事都是从医仙那里学来。时至今日,医庐里还留着那位医仙的画像,与阁下有几分像呐。”

他正是那所谓医仙,哪能不像呢。净玉玦不以为意道:“画像中面相,所相像的又岂止一人。”

见他不愿认,温老只是呵呵笑道:“罢了。我与太师父不同,即便你是医仙后人想必也与医仙不同。只可惜啊,浣宁山上的医庐也不知何时竟是再寻不见了。”

自然是寻不见了。为了不叫凡人常来有叨扰,接亭涵回来那时起净玉玦便已筑下障界将宅子隐于人目,只满心想着要将瑶礼藏起来。

“那户人家许是早已搬走了。我们十五年前才迁来此地,的确未听过甚么医仙。”

温老便是笑笑,不再强求。

待得小童子拿来空空的笥箧,净玉玦与瑶礼便辞行了温老离宅而去,路过院子时与舟谦相互不打量。唯有手握剑柄时刻提防的舛奴始终灼灼盯来,直至他们出了大门才总算了松懈了些。

趁着街巷上行人少,瑶礼压低了嗓音问净玉玦道:“温老口中的医仙果真是你?”

“当年不过是方便接触戚家大少爷,便胡诌了个身份。哪知城中凡人们当了真,便传出了这样的名头。”

“神仙行医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万物各有命,更不该由我插手太多。”他不禁忆起病怏怏的舟谦,脸上神色便是复杂起来,顿了顿,才又道,“陪我去满园香坐坐。”

“好。”

满园香如故,虽说多年过去它亦是改了些许模样,却仍旧留下了净玉玦熟悉的气息。这气息自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梁柱上来,无论来来回回过几代人都不会改变。

净玉玦要了间二楼雅室,坐在窗边木栏处望着街上由得瑶礼作主点吃食。直到小二的退下后方才开口:“这满园香最初的东家姓冯,后来家中出了事故才由现如今的张、许两家共同盘下。”

瑶礼喝着茶,点点头道:“听玉子儿说过。”

“这三户的少东家与我是相识,以凡间礼数关系而言,我与他们皆称为‘友’。尤其是冯少东家,虽说是我刻意接近才相识,但他是我在凡间来往的第一人。冯少东家心善,命却不好。”净玉玦不经意间轻叹一声,“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戚家的三个兄弟与那一屋子的人。”

难得听净玉玦亲口提起往事,瑶礼不由得放下杯子认真许多:“那些事不怪你。”

“先前在医庐里遇上的男子,便是冯少东家的再世。这一世他同样命不好,而我同样救不了他。”

瑶礼迟疑着问道:“是神仙也治不好的病?”

净玉玦摇摇头:“是他的命,我救不了。有些债他必须得还。纵然是神仙,也当有为与不为。”

“既然他命里如此,你又何苦自责。”

净玉玦忽然回过头来看向瑶礼,问道:“你从不问我身世,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为何会与他们分开?”

瑶礼笑起来:“你今日是怎了,以往从不见你如此多愁善感。”见净玉玦正色无改,他便收敛了些许神色又道,“兴许儿时会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何故与妖结缘,可眼下我却毫无兴趣。只要能长长久久地和你住在山宅里,我便别无所求。”

“你果真中意我的宅子。”净玉玦长叹一声,不顾瑶礼小声的嘀咕又道,“不过,再过不久你就得离开浣宁山了。”

瑶礼哑然失笑道:“我已打算在山宅里住一辈子,为何要离开。”

净玉玦睇着瑶礼瞧了许久才道:“冯少东家的转世名叫舟谦,自般孟而来,亦是你的亲兄长。”

“我的……兄长?”瑶礼听得愣住,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亭涵这个名字是我替你取的,由来是戚家大少爷,也就是你的前世。你本名叫做瑶礼,乃是封殷国诸侯太祈王的宗公子。而你母后在你五岁那年离世——”

“你莫戏之于我。”瑶礼出言打断他,“五岁时我已然在你身边。”话至此处他止不住有些激动,“我若是王侯贵族又怎会在此?况且我说了我不在意,也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想离开此处。”

门外小二的端着菜肴敲了敲门,净玉玦抬眼睇去,道:“先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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