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四章:蹄声细细入山林

“你以前只字未提过,为何今日要突然告诉我身世。”待小二哥退出去瑶礼才又道,“你不说,我与那所谓的亲兄长便只是不相干的关系,你提来作甚。”

“他们此次来络泽城便是为了将你接回般孟。”自然,他净玉玦也是要跟去的,“不过太祈王竟是派了病怏怏的舟谦来,倒是出乎我意料了。”

瑶礼却是不领情:“如今才想起来接我回去又何用。”

“除了王后与她贴身的宫奚,般孟上下皆是以为你已不在人世。”净玉玦说得不轻不重,“太祈王一得知你还活着,便立刻派人出去寻了,若非我让裳羽故意透露线索,只怕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找来。此事确不能怪他。”

“是你透露的线索?!”瑶礼错愕不已。他实在不懂净玉玦这般做的用意,“你早就知道他们要来接我回去?!你想让我走?!”

净玉玦未察他已是渐渐有了怒意,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态度继续道:“你在山宅里待得太久,该是出去见见世面了。”

瑶礼猛然站起身来,大声道:“你嫌弃我在你身边待得太久撵我走?!”

“岂是撵,不过是送你回亲人身边恢复该有的身份。当年王——”

“你别想撵我走!”瑶礼大吼一声打断净玉玦,早已没了耐心听他慢慢解释,“我自认为从小还算懂事,从未给你添过大麻烦,也不曾让你担惊受怕过。你没道理赶我走!”

净玉玦皱了皱眉。以往哪里见过瑶礼这般慷慨激昂的,总得来说还算是个处变不惊的小子,今日怎地忽然改了脾性还莫名其妙大发怒气来?

“我适才也说,并非是要撵你走。”话音落了他转念一琢磨,似乎的确有几分撵的意思便又改了口道,“即便是撵你走,也并非是没有道理。你是凡人,在山上待得越久,于你而言便越是不好。”

听得他有此言语瑶礼当即抓起笥箧转身便走,一路上大步向前任凭净玉玦好说歹说皆是不搭理,气冲冲回得山宅将笥箧随手朝院中一扔,径直将自己反锁在书楼里谁喊都不应。净玉玦哄了几句不见成效便也恼了,愤愤坐进茶棚瞪着书楼的大门看。

满院子的仙与妖啊哪里见过这二位吵架,个个都定身无动作愣了半晌又面面相觑不知当如何,末了还是多年未与瑶礼蒙过面的玉银儿因糕点吃得太多惊来一声嗝才将眼下静默无一声的局面给打破。

“怜!”净玉玦叫来怜指着书楼道,“你去哄。”

怜被叫得一怔,横竖想不明白仙君为何偏偏指了自己去:“我?”

净玉玦亦是心中满腔怒火:“若连你都哄不好他,还有谁能哄得好?”

尽管怜并不以为自己的话能管用,可仙君吩咐哪能不应下呢,遂是迟疑了片刻与厌隗相视一眼后才往书楼去了。然而他上得台阶敲响大门费尽几番口舌里头皆是无声应他,正束手无策进退两难时,茶棚里的净玉玦总算是坐不住了。

他拍案起身闪现至书楼外,招招手示意怜退下后厉声道:“好端端的你置气作甚!”

便是连玉子儿玉银儿也从未见这般发脾气的仙君,更何况那些个小妖们,这厢全都遭吓得双腿发软早早就溜了。

“哪里好端端了?”书楼中的瑶礼总算肯应话,却依然是怒气冲冲义愤填膺的态度,“自打那舟谦来,你便没有好端端过!”

“臭小子,你究竟想要我如何做才满意?!”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这当神仙的连如此小事都不知道么!”

净玉玦听得勃然大怒,一掌拍碎书楼走进去将瑶礼从地板上拽起来,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侧目看了看破碎成飞子的书楼,瑶礼惊讶于净玉玦闹出的动静,随后别开脸心软了下来:“我三番五次向你明言不想离开你还要撵我走。”

“不过是让你回般孟与亲人团聚,你何至于此?”

此一言出,本已稍事平息半分的火气陡然又升,瑶礼甩开净玉玦的手后退几步难掩满腹的委屈,张嘴刚要呵斥竟是不由得哽咽了一声才道:“玉子儿他们都能待在你身边,为何偏偏我就不能。没道理。莫非你已然厌弃我。”

这回该是净玉玦感到诧异了:“我岂会厌弃你。何况,叫你去般孟我又怎会不去。”话至此处他方才恍然大悟,“就为此事闹脾气?”

瑶礼怔怔的,抬起双臂挡住脸藏起自己窘迫的模样:“我以为你不愿留我在身边。”

“我几时说过不愿。”净玉玦无奈叹口气,上前来抓住瑶礼手臂用力掰开正欲晓之以理,岂料会见得他满脸通红皱眉垂目斜向旁处,便是一愣,手上力道不禁也松了许多。

自养他在身边以来,即便如今瑶礼已是高过他一寸半的个头,净玉玦却始终觉得他尚且是不谙世事的小娃子,此时仔细一瞧才发现,瑶礼竟也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而细细算来,眼前的瑶礼正好是当年戚亭涵与他正式相见的年岁。

“你别看。”瑶礼又抬起手来挡着脸。

“嗯?哦。”净玉玦收回神思放开瑶礼正色道,“同样的错我不会犯两次,这回不论你将去往何处我都会跟着。”

“是因为天帝的惩罚?”答案几乎已跃然心间,瑶礼不想听净玉玦亲口承认便是连连摆手又道,“当我没问,你不用回答。”

“不止。保护你的方法有许多,不必我时刻跟着。般孟至此于凡人而言有四年的脚程,于我却是眨眼间,只要循着我在你身上留下的仙气,无论你身在何方我都能立刻找到。”他想说的并非是这些瘠义肥辞。净玉玦摇摇头,重新道,“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安心,难道这也要被说成天帝的惩罚么?”

废墟之外的小妖们目瞪口呆。柳之幽幽伸出五根手指,低声道:“我押亭涵。”

临香与轻彩闻言,便也齐齐伸出五根手指:“我也押亭涵。”

旁边玉子儿听得了,转头来新奇问道:“押亭涵作甚?”

那轻彩掩面嫣然一笑,细声道:“玉子儿,你家仙君动凡心啦~”

玉子儿一愣,当即气得咬牙切齿。他正打算去向净玉玦告状,而那些莫名挨了仙君一掌化作断木碎渣悬浮半空的木板砖瓦却随着仙君的抬抬手指又再次复原成了一座楼,将跑去的玉子儿拦在了外头。玉子儿急得拍门大喊,里头二位半点不搭理。

“难道这也要被说成天帝的惩罚么?”

瑶礼用力摇头藏着笑,末了道:“我答应你,回般孟。”

净玉玦这才舒展眉心:“他们明日上山。”

“净玉玦。”瑶礼叫住转身要出楼去的仙君,沉默片刻才继续道,“和我说说我爹……太祈王的事。”

寻思着说来话长,净玉玦索性背靠书架席地而坐,又指了指自己身旁待得瑶礼也坐定后才道:“我与太祈王来往不多,只偶尔从王后身边的宫奚处听几句。至我抱走你时,太祈王有五子,长公子南乙、公子舟谦、子姬芙珞,过后是你——宗公子瑶礼。在你之后还有一位公子上衍,与舟谦乃是同母兄弟。你出生时太祈王十分欢喜,王后却不尽然,整日担忧你遭毒手。”

“你是说,有人要害我?”

“欲生善恶,善恶生悲喜。为求一宝,即便是神仙也会相互争上一争,更何况凡人呢。你两岁时,在王后的安排下趁着夜里大雨我将你抱回了浣宁山,太祈王乃至王宫中所有人皆以为你掉入河中已淹死。原本王后打摆脱王宫之后来寻你,只可惜你五岁时她却中毒身亡。你母后将你托付给我,是愿你远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亦是愿你做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平安喜乐。”

“她知道你是神仙?”

净玉玦摇摇头:“我在王宫中是医士的身份,也曾替舟谦解过毒。在得知王后身怀六甲后我才假扮凡人入了宫,机缘巧合成了每日问胎的医士。许是你出生后我常去看望你,才博得她的信任。”

“这么说,在娘胎里我便见过你了。”瑶礼偷偷在乐。

这又怎不算是天定的缘分呢。

“前一世便见过了。”

“戚亭涵是戚亭涵,我是我。”他忽然灵光一闪转向净玉玦又道,“你能让我忆起前世么?我想知道前世的自己与你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净玉玦顿了顿,神情微微有变:“戚亭涵死得太苦,只我记得便好。比起我们之间的相处,我同他……只来往过不足一年。”

“前世的我是甚么样的人?”

“甚么样……”想起戚亭涵故意跳下山坡称谎来见他的模样,净玉玦情不自禁笑起来,“他呀,不如你坦率,许多话不直言,还偏偏爱逞强。说起来,我很少见他笑。”他忽然伸手按住瑶礼的胸膛,“你身上已是淡了许多,但戚亭涵胸前的印记却是十分鲜明,他也因此生性有些自卑。”

瑶礼握住净玉玦放上来的手,问道:“你见过他的印记?”

“见过。”

“甚么时候见的?”

“替他治伤的时候。”

“其他时候呢?”

“哪里来的其他时候。”净玉玦嫌瑶礼不知不觉间握得太紧便抽出手,“他从不在人前宽衣。”

瑶礼继续追问:“在你面前也从不宽衣?”

净玉玦不知他意,只觉他问得奇怪:“你何故在意我见没见过他的印记?”

“倘若我宽下衣裳被旁人瞧见了胸腹上的印记,你不在意么?”

“除了我谁瞧见过?”

瑶礼被这话问得一愣,末了才小声道:“除了你我也不会给谁瞧见。”

想来也是如戚亭涵那般觉得这印记不吉利。净玉玦心里如此猜想了,抬手要去捏瑶礼的脸颊宽慰他道:“此印记乃是神仙留下,是福印。”

瑶礼歪头躲开净玉玦的手:“我知道是你留下的,才觉得幸好。”

净玉玦看了看捏空的手,甩甩袖袍站起身来垂睇瑶礼:“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你准备在书楼里待到几时?”

“再片刻。”

“记得出来。”

“稍后便出去。”目送净玉玦径直穿墙出了书楼,瑶礼侧倒于地板上止不住地傻笑。

楼外的妖们仍旧等着看热闹,眼巴巴望着书楼听动静。净玉玦刚一出来便察觉好几双眼睛投来目光,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悉数无视了去。

玉子儿还在意先前轻彩所言,想问又怕挨骂,便推着玉银儿由大门处追来道:“仙君,玉银儿有话说,你得听听。”

玉银儿侧头斜目睇他一眼,问净玉玦道:“仙君对谁动了凡心?”

净玉玦懒得反驳懒得理,招齐六只妖与四位仙后道:“明日,亭涵的兄长便会上山来认亲,你们记住各自的身份,还同戚亭涵那时一样。至于厌隗与怜,你们是我莫家护卫。另外,以后你们不得再唤我仙君,皆以子翁取代。亭涵的兄长乃是冯少东家转世,你们见了不得惊慌失礼,全然当作不认识。都记住了?”

玉子儿苦着脸抱怨道:“仙君,小妖们皆是不必改名,我也不想改名。”末了他又补充道,“玉银儿也不想改名。”

“随你们乐意。”只要不暴露身份,如何都使得。

遂于第二日凡人们骑马乘车浩浩荡荡上山来时,为先睹一眼冯少东家转世,小妖们齐齐排坐大门顶上等,可闻得蹄声细细入风响山林时才跳下来。

净玉玦昨日便解了山宅周围的障界,因而凡人远远便瞻瞩了没于群青间的一笔砖瓦灰,顺着山路沿途无阻。

瞧见舟谦缓缓掀开帘子受舛奴搀扶出與来,小妖们才敢上前道:“子翁已在等了。”

舟谦顿了顿,推开舛奴与宫奚细整了衣裳斗篷,这才扶着手杖迈入山宅大门。

茶棚中已备好几杯热茶摆上案,乃是玉子儿刚煮的。玉银儿跪坐于净玉玦身后望着小桥头,听得人语声了才回过头来目不斜视。

“子翁,客人到了。”柳之高声禀道。

净玉玦起身走出茶棚相迎去,见舟谦下了小桥现身于院中便悄声对身旁的瑶礼道:“于人前,暂且不唤我净玉玦。”

瑶礼侧目瞥了瞥净玉玦:“人后呢?”

“全凭你意愿。”

“你们是昨日医庐里的卖药人?”看清眼前二位的模样后,舟谦不禁颜言有惊愕,遂是上下仔细打量了许久。

净玉玦侧身让出道来,笑道:“只有粗茶招待殿下。”

舟谦只思忖片刻便往茶棚中落了座。随行的舛奴跪于他身旁要端案上的茶去试毒,他立刻按下舛奴的手背制止道:“莫医士不会害我。”

恰巧净玉玦也刚入了座,听得此言便长伸手去端过奉与舟谦的茶同瑶礼面前的调换过才又放回去。舟谦抬眼睇过净玉玦,端起茶杯低头轻吹了吹便饮下一口。

末了他放下茶杯道:“莫医士别来无恙,竟同十五年前没有变化。若非是这样,想必我昨日便该认出来了。”

“莫须有乃是我胞兄,早已离世数载。”仙凡流年不相同之事他竟险些是忘了,“在下莫强求,受家兄临终所托照顾瑶礼至今。”

舟谦低下头轻叹一声,只心里道是好人皆去早、恶人长留世。他默口片刻才抬眼看向瑶礼继续道:“这么说,你也都知道了?”

“昨日才听说。”

“父王得知你还活着十分欣喜,便要我来接你回去。莫医士将你抱走一事他也答应了只要你过得好、从未受过任何苦便既往不咎。瑶礼,父王这些年来始终挂念着你与王后,至今也未立新,你随我回去见他一面也好。”

“你身体不好他还派你来。他待养在身侧的你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这个十余载不曾相见的儿子。”

听得瑶礼此言舟谦不由得愣了愣,继而无奈笑笑:“一个对社稷对朝政皆无半点用处之人,能寻回后继之人已是莫大的贡献。并非是父王指名叫我来,而是我觉得只能由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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