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迎新春

时间很快来到除夕,老嬷嬷和黑家两个下人忙上忙下了一上午,总算把白家从里到外的各个角落都挂好了过年的红灯笼。

知道少爷今年有黑公子陪着一起过年,老嬷嬷喜不自胜,痛快地应下了除夕、初一两天假,晚上的年夜饭早已订好,也不用她再做什么,用过午饭一切收拾妥帖后,她就整好行李去后宅领赏辞行了。

卧房前,黑衣正踩着梯子亲自挂扎给白藤的灯笼,就半个月的功夫,也不知他是怎么扎出一个足有三层的大红灯笼的,坠坠垒垒好大一个,最后还是白藤搭了把手才成功挂上。

不知是不是老天感受到了人间即将辞旧迎新的喜悦,天气难得放了晴,日光挥洒,暖洋洋地照耀着人间,连白藤身上的黑袍都看着多了几分喜庆。他今日破天荒地穿了一件领口袍摆皆绣有金色花纹的衣裳,金色丝线刺绣的部分虽不多,但点缀得恰到好处,既打破了黑色原本的肃杀之感,又不显堆砌,衬得他整个人玉树一般,越发面如冠玉,瘦削挺拔。

老嬷嬷背着包袱来到后宅时,黑白二人正挨在一起打量刚挂上去的灯笼,听见脚步声,他们同时转过身,并肩走出门廊,来到了庭院里。朝夕相对,二人行动早已有了默契,看到老嬷嬷到来,他们同时开口,一个淡漠,一个热络,齐齐道:“嬷嬷。”

老嬷嬷每日都要出门采买,那些愈演愈烈的传言早进了她的耳朵,真相什么样她心里最清楚,因此听见传言都是抿唇一笑而过,但此刻看着立于光下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她莫名觉得二人这样成双入对的,还真有些般配的感觉。

她比划着道:“家中事都已收拾妥当,祝少爷和黑公子新年顺遂、万事如意。”

白藤说不出那么多漂亮话来,将提前准备好的赏银掏出来交到老嬷嬷手中,对她露出一点浅淡的笑:“嬷嬷安心回去过年,来年见。”

黑衣也掏出了一枚打得精致的金叶子,老嬷嬷一见吓了一跳,连连推脱不肯收下。

“在我与藤喵喵相识之前,多亏嬷嬷悉心照料,有幸得此至交,该有嬷嬷一份功劳。”黑衣罕有的笑得真诚,不掺半点虚假。

他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接亲的女婿对丈母娘说的?老嬷嬷摇摇头,赶紧打消这个想法,权当是自己听多了传言想多的。

黑衣能看懂的手语有限,白藤替老嬷嬷道:“嬷嬷疼我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来了嬷嬷就不疼我了?”

老嬷嬷忍俊不禁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笑得眼角皱纹都挤在了一处。

“每次我来嬷嬷都会做我爱吃的菜,我受伤卧床的半个月里还天天为我煲汤煎药,若嬷嬷不肯收,我怕是不好再来了。”

老嬷嬷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脸,另一只手又比划了几句话,白藤看罢朝黑衣道:“疼你还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又不是图你钱财~”

老嬷嬷嗔怪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他才冷哼一声正经译道:“嬷嬷说你我皆是好孩子,疼两个和疼一个没分别,让你尽管来,钱留着自个花就好。”

好孩子?黑衣满面春风,十分大方地接受了这个名不符实的赞扬。

白藤又转向老嬷嬷道:“嬷嬷收下便是,少这一片金叶子他也穷不了。”

最后还是在两人的合力劝说下,老嬷嬷才收下金叶子,背着包袱出城去了。

年夜饭前的等待最为漫长,百无聊赖地捱到天黑,城楼上官府升起的一束烟火终于点燃了除夕夜,大街小巷的花灯早在天擦黑时就迫不及待地亮起了,在北风吹拂下左右摇摆,倘若此时站在城楼上向下眺望,定会觉得城中灯火恍如一条涌动的江流。

黑衣牵了白藤的手出门往自己家去,刚踏出大门,天边又接连升起了几束烟火,照得人脸五颜六色,好不滑稽。

见身边人驻足凝望天上的烟火,黑衣扯了扯他,笑容狡黠:“我叫人排了药发傀儡戏,可比这个要精彩。”

药发傀儡戏不是流风城的剧种,白藤只听过没见过,一听黑家排了戏,他立刻弃了天上的烟火往黑家走去,黑衣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对着他的背影傻笑。

走出两步,白藤又回过头来寻他,眼眸在绚丽的烟火下放着熠熠光彩,唇角也漾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黑衣紧走两步握住他的手,脸不受控制地凑近,在他颊上重重一蹭。

白藤嫌恶地皱皱眉,随即想起今日是除夕,那眉便立刻舒展回了方才的弧度,唇角笑意不减,仿佛那点不满之色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除夕的年夜饭摆在了黑家后园的湖心亭中,一路走过,树上、檐下、道边皆或挂或摆了各色花灯,就连沿岸的水上都置了约有半人高的硕大花灯,亮堂堂地望过去,水上竟还生着田田莲叶。

这时节哪里还会有莲叶?想也知道是通草纸绢一类物什制的假物。白藤一时语塞,不知该感慨黑二少会享受还是该感慨他够有闲心。

二人入了座,下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不远处水面上也出现了几个人影,不待看清,藏在假荷花中烟火作的凫雁龟鱼等就已被点燃,一时间水火齐飞,霹雳之声交加,烟火点燃烧出的白烟在水面上弥漫开来,虚实相映,更见其精彩。

白烟散尽,水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戏台,手牵耕牛的牛郎木偶和斜倚织机的织女木偶缓缓而降,随后无数转贯球闪烁盘旋,护着一条青龙翔舞而下,隆隆者蓦易羯鼓作爆豆声,铜钲喤然应之。

那龙口中吐出数十月炮,如大珠小珠错落满地,浑身鳞甲间冒出的黄烟氤氲良久不散,颠首掀尾时,不知从何处又放了出花子,满身环绕,跋扈飞扬,俨然有搅海翻江之势。趁此时机,一颗隐蔽的流星沿着引线冲入了箱里,登时戏台上四十九只乌鹊飞落,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弯作桥形,待乐人奏起管弦,牛郎舍牛而升,织女离机而上,恰好于鹊桥相遇。经过短暂的缠绵后,两个人与四十九只乌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又一齐放起花子来,朵朵皆作兰花竹叶,往四面飞溅开去,令人目不暇接。

白藤目不转睛地盯着药发傀儡戏,对满桌子佳肴都没了心思,黑衣眼睛盯着戏台,手上倒还记得殷勤地夹一只颤巍巍的海参喂到白藤嘴边,只是看得太过入迷,差点将海参喂到他的腮上。

待到药发傀儡戏告一段落,二人的心思才回到年夜饭上,虽湖对岸又有烟火师放起了“落地梅”、“千飞鸟”等各式特制烟火,但终不及傀儡戏精彩有趣。

“前些年我见过你这烟火,当时还在想是谁这么有闲心,烟火都要做得花里胡哨,没想到这么快就知道了~”白藤扫了一眼凌空绽放的烟火,口气悠然随意。

正在放的这个叫“谪仙人”,各色神佛或乘舟或驾鹤或御剑,风姿卓然,黑衣最喜欢这款,年年都要订来放。

“原来我和藤喵喵那么久以前就一起看过烟火了。”他大喜,举杯主动碰了一下白藤的杯口,一饮而尽后笑道,“那你当时有没有想要找找是谁?”

“找?嫌还来不及。”白藤并无意和他碰杯,不过黑衣主动碰来后,他也随之抿了一口杯中的梨花米露。

前些年的时光和现在比起来难免有些晦暗,仔细想想,似乎前十五年他的心中除了“报仇”以外什么都没有,就连过年的烟火都觉得过分喧闹。

什么年?什么节?爹娘亡魂尚未安息,谁能有那心思过节?

即便祖母和老嬷嬷一定拉着他一起放烟火、守岁,他依旧满脑子都是第二天要练的招式,不肯放松一分一毫,直到有了黑衣这么一个胡搅蛮缠的存在,他才被迫开始放松下来,由他硬拉着,半推半就地去体验人间除了仇恨以外的东西。

原来酒也可以异样清甜,烟火也可以异样绚丽……喧闹?为何要觉得喧闹?人间不正是因为吵吵嚷嚷热热闹闹才真实可爱?

袖子上传来的拉力将他扯出了回忆,偏头一看,是黑衣正扯着他的袖子,不死心地问他:“那现在还嫌吗?”

白藤怔愣一下,如实答道:“不嫌了。 ”

黑衣大喜,给两个杯中添满了酒,再浮一大白。

饭后,下人呈上来两个火折子并一大堆地老鼠烟火,那老鼠做得憨态可掬,引信恰好做成了长长的尾巴,一点燃就会迸出碎星似的火花,然后依靠火花带来的冲劲或原地打旋,或一溜烟冲出去,好不可爱!

两人放了几个地老鼠,黑衣忽然计上心头,一手拿着一大袋地老鼠,另一手拉着白藤,小心翼翼地绕到了那群烟火师聚集之处。

现在放的是“层叠变”烟火——鱼越过龙门变成了龙,二龙一同戏起了珠,戏着戏着,一个不小心珠掉进了海里,急得二龙翻江倒海,趣味十足。

烟火好看,价钱自然也不菲,订得起这么贵的烟火的人不多,就算是制作烟火的烟火师们都极少能看得这么尽兴,趁他们都沉迷在烟火中,黑衣拉着白藤在假山后蹲下,点燃一只地老鼠朝他们放了过去。

地老鼠一路冒着白烟和火花蹿到了几个烟火师中间,突然又乱打着旋子放出了更多的火花,吓得几个烟火师又叫又跳。假山后面,始作俑者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白藤也不禁莞尔,点燃第二只地老鼠,趁乱放了过去。

几个烟火师被区区两只地老鼠吓得乱了好一会,呲出的火花还点燃了其中一人的裤脚,慌乱之下,他竟一个猛子扎进了寒冬腊月的水里。

待到地老鼠中的火药燃尽,他们才发现不过是两只出自自己之手的烟火,站在水中的那个此时也反应过来冷了,连滚带爬地上了岸去更衣,几个烟火师打着哈哈揭过这件尴尬的事,围着一个小火炉子坐了一圈开始取暖。

笑够了,黑白二人又偷偷溜到了疱屋,两个脑袋一上一下地在门口探了探,确定了正在备夜宵的老管家在里面,他们如法炮制,再度放了几只地老鼠过去。

阖家上下被他们吓了个遍后,黑衣意犹未尽,于是白藤向下人要来所有的地老鼠,带着黑衣和两大口袋的烟火出门去吓唬人了。

他们先去了酒坊,黑衣别出心裁地在几只地老鼠上绑了一串串铜钱,地老鼠四散开去,铜钱带出一路脆响,慢慢绑铜钱的绳子被呲出的火花烧断,铜钱便随着地老鼠的蹿动零落满地,让天上忽明忽灭的烟花一照,个个泛起铜光,颇有几分“金满堂”的感觉。尽管他们藏着没有露面,伙计们仍猜出了这是他们老板的小把戏,拾起铜钱对天乱嚷嚷着“谢谢老板”。躲在大门外的二人相视一笑,携着地老鼠去了下一家。

把城中熟人吓唬了个遍,他们又去吓了几个黑衣的对家,中有一人没有守岁,早早就和夫人睡下了,他们正在兴头上,哪里肯罢休?白藤去这家书房里寻了把戒尺,硬是从窗缝伸进去挑开了窗闩,黑衣适时点了数只地老鼠一齐放了进去,然后关上窗户屏息听里面的动静。

这家主人本就被连续不断的烟火声和爆竹声吵得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房里又有了什么奇怪的响动,他不耐烦地睁眼一瞅,但见几个火球正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乱蹿。

此人同时做着酒水和粮食两个大生意,为人作恶多端,活半辈子没少做亏心事,大年夜里房中猛然出现几个火球,他还以为是鬼索命,抱着夫人就是一通乱嚎。

黑衣嘻嘻地笑,杏眼弯成了两个亮晶晶的月牙,白藤则对着那根随手扔在地上的戒尺,疑心自己是不是酒喝得有些多了。不过转头看到笑得形象全无的黑衣,他又觉得这样疯玩一次也不错,脸上不知不觉地就跟着浮起了一抹笑。

巡夜的下人闻声,很快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白藤迅速地提起黑衣上到屋顶,二人藏到屋脊后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群人无头苍蝇似的进进出出,正好巡夜的人都聚在主人屋里,宅中和大门口无人值守,他们看够了戏,大摇大摆地就离开了,要是让主人知道两个捣蛋精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非得气得大病一场不可。

在外面放完了两口袋地老鼠,他们也玩得有些累了,踱着满街爆竹碎屑回到家,烟火师们正在放一款名叫“猫儿戏”的烟火,一只只猫儿或扑蝶或耍球,陆续出现在空中,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黑衣望着漫天烟火忍不住感慨:“要是能离烟火再近一点就好了。”

白藤一挑眉:“想近一点?”

不待黑衣的“嗯”字出口,他就已经被白藤提着又上到了屋顶,两人如端阳那日一般靠着屋脊坐下,并肩赏起了凌空绽放的各色烟花。

仰头欣赏了一会烟火,不知为何,白藤忽然很想看看黑衣,他着了魔似的侧头偷觑了一眼,没想到两人恰好对视上,他脸一烧,没好气地问他:“看什么?”

“看我的藤喵喵,真好看。”黑衣往他身上贴了贴,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你不是也在看我?”

“谁看你?”白藤胡乱应付一句,转回头去不再理他。

黑衣哼唧几声,黏黏糊糊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两只手还抱着他的手臂,对着近在咫尺的猫颈子,他又动了咬一口尝尝的心思,好在忍了又忍,最后成功压下了冲动。

白藤睨了他一眼,却没有和端阳日一样推开他,他觉得自己和黑二少之间似乎是有什么不同了,这种不同不是友情,友情不会想要像此时此刻这般朝夕相处;也不是亲情,他没有任何把黑二少当兄长来敬爱或当弟弟来疼爱的想法。

难道是把黑二少当成另一个阿一了?他确实和阿一一样是突然闯进他的生命中的,但是当他计划离开流风城时,心中纠结的惟有黑衣,阿一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考量中就被他轻易舍弃了。

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才会比友情更亲密、又比亲情更恣意?

白藤一时半会还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没关系,他从来不是会被某个念头缠住的人,既然现在想不清,那就姑且放放,反正想不想得清,他们的每一天都这么过下去了。

春天又要回来了,斯人在侧,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此了。

同居果然增进感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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