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新岁到

白藤是被落到脸上的凉意惊醒的,醒来后他看到的不是床顶,而是一片上好的雪白绸缎,以及绸缎随风鼓动时,露出的阴沉沉的天。

过了一会,他才看明白眼前的绸缎是黑衣的袖子,正撑在脸上为他遮挡飘落的雪片。

下雪了,瑞雪兆丰年。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发现自己仍然在屋顶上,两床厚实的锦被叠作一床,罩住了他们两人,周围还围有一圈大靠枕,旁边的黑衣许是醒得早,一直用袖子替他挡着雪,见他醒来,才笑着将僵硬的手臂收回到脏得灰扑扑的狐裘里。

白藤以为自己又喝醉了,然而仔细一想,昨天的事全部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包括很晚很晚的时候,黑衣枕着他的肩睡得正香,他也困得眼皮打架,于是怀着侥幸心理托着腮合了眼,打算眯一会再下去。

没想到这一睡就睡到了快中午,不知怎的,每次他和黑衣睡在一起,都会睡得格外死、醒得格外晚,比吃了安神丸效果还强。

倘若中秋夜还能解释为他醉得人事不省,那昨夜又该如何解释呢?习武之人睡这么死,连有人给盖了被都浑然不觉,实在不该!

白藤思索片刻,觉得黑衣一定是来克他的。

黑衣把脸上迷茫未消的白藤裹进狐裘,笑得温良:“藤喵喵,新年吉乐。”

看黑衣这样,估计是和他一起在屋顶上睡了一夜,想到娇生惯养的黑二少陪着自己露宿屋顶,白藤干咳一声,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同乐。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黑衣眼都不眨地撒谎:“我也刚醒,看你睡得香甜,没忍心叫你。”

他其实早就醒了,但白藤的睡相实在可爱,他根本看不够。

睡着时,那双狭长眼眸阖起,尽数敛去了阴郁与张狂,剩一张轮廓还略有些青涩的苍白睡颜,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收起了锋利的爪牙,可能因为肤色太过苍白,他睡着之后竟显出了几分脆弱,得待到那双眼眸重新张开,其中的锋芒才能教人确认,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城中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至于趁他睡着的时候可以捏他的脸亲他的手和额头这种事,黑衣没有说,只是深深地藏在了心里,用纯良中掺上狡黠的笑容来掩盖。。

“下雪了。”他拉过白藤的手包在掌中,兴冲冲道。

这场雪比冬至的还要小,雪片落地就没了影,仅有黛色的瓦片上勉强存下了薄薄一层,霜似的。

白藤一向喜欢雨雪天气,但他现在实在无心赏雪,昨夜闹了半宿又在屋顶上睡了这么久,他们身上全是蹭的一块一块的灰尘,还有一股子火药混合烧纸的味道直窜鼻子,教人难以忍受。

“下去看。”他拎起黑衣,轻飘飘地落了地。

正好蓝尾前来查看他们醒了没有,三人一打照面,蓝尾又惊又喜,一叠声地叫唤,正在包汤圆的老管家和绿蚁顾不上满手面粉,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

昨夜三个下人找他们都找疯了,后来还是老管家偶然一个抬头发现屋顶上有东西,叫了胆大的蓝尾搭了梯子上去看,这才找到已经依偎着睡熟的二位爷。

屋顶上的黑衣裹着狐裘犹嫌不够暖和,整个人缩成一团,紧紧蜷在白藤怀里,乍看去,仿佛白藤搂了一只大狐狸。

蓝尾想叫醒他们,临开口又没敢叫,怕吓到二位爷害他们摔下去,但是凭他们三个人,怎么也不能把二位爷平安无事地运下屋顶,这事……真他娘棘手!

大年夜的,连带老管家在内,三个人心里一齐骂了句娘。

等了一会,也不见他们有要醒的意思,老管家无奈,让下人找出两床最厚实的锦被,叠在一起把二人从头到脚盖了,又用大靠枕在他们周围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圈,以防翻个身掉下去。

三人每隔一刻钟就要来看看他们醒转没有,从天黑盼到天亮,好不容易盼醒了一个,正当他们兴高采烈地要架梯子接黑衣下来时,他却拢拢狐裘,摆摆手拒绝了。

理由很简单——他还没看够藤喵喵的睡颜。

下人们心里着急,但是也拿他没辙,总不能把人硬拽下来吧?又跟着煎熬了一个时辰,现在这二位不让人省心的爷终于平安落了地,他们那颗悬起来的心才跟着落回到肚子里。

听完老管家一大串饱含担忧的劝告,白藤告辞回去更衣了,黑衣也回房舒服地泡进了热水中,同时不忘操心一番汤圆馅料,生怕下人做得不合白藤的口。

屏风外,蓝尾忍不住偷笑,回话的口气倒还一本正经:“二少爷放心,是中秋渍的糖桂花裹瓜仁为馅。”

“嗯……”黑衣在热水里浸得舒服,声音变得有些懒洋洋的。

又与蓝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上元节的筹备,他便披衣出了浴,坐在燎炉边催促他们来为他擦发。

蓝尾往燎炉里添了几个梅花香饼,一股冷冽中带着微甜的香味瞬间窜出燎炉,热气腾腾地熏上了黑衣的发。香暖烟气徐徐烘着,绿蚁用布巾仔细地为他擦着发上水珠,蓝尾则好奇道:“二少爷今日怎么不多泡会?黑叔特意用驱寒的草药给少爷煮的洗澡水呢。”

黑衣怕冷,往常总要泡到水凉了才肯出来,磨磨蹭蹭的,洗个澡没个把时辰都出不来,今天他突然这么积极,令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黑衣的确是着急,老嬷嬷告假回家了,他得赶在白藤出浴前过去,不然没人为他擦头发,大冬天湿着头发要生病的。

蓝尾听了回答一时有些失语,他们精心伺候的二少爷居然巴巴地要去伺候别人……这感觉说起来真是……真是他娘的难以描述!

“二少爷安心在家,让我和绿蚁替您去就好,保证把白公子伺候舒坦了。”

黑衣斜他一眼:“我的人自然是我亲自照顾,岂能假他人之手?”

蓝尾顺势没再多说什么,说实话,让他去伺候白藤,他还真有点发怵,光想想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咬上来一条长鞭。

擦干头发梳好发髻,黑衣精挑细选了一件镶着厚厚毛领的衣服,这件衣服华丽得有些不像话,若是穿在旁人身上,多少会显得有些女气,但是黑衣出身豪阔,举手投足间的清贵之气不仅轻而易举地压住了衣服,还穿出来一种别味的妖娆,再一笑起来,活脱脱的公狐狸成精。

狐狸精黑二少神清气爽地只身前往白家了,不知是不是白藤猜到了他会来,大门竟没有锁,一推就开,进了门他也没多想,随手一关就泥鳅似的钻去了白藤屋里。

屋内,白藤正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看黑衣买的那堆志怪话本,他身上披了一件明显是居家穿着的墨黑外袍,外袍背后被他头发上滴下的水所浸透,黏糊糊的在身上贴着,弄得他有些烦躁。

听见黑衣进来,他抬眸扫了一眼那一团雪白,然后目光重新落回到书上,一点要夸他的意思都没有。

眉眼弯弯的黑衣且妖且娆,白藤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联想到了猫,那种矜傲却娇媚的小生灵。说起来,旁人看黑衣都是狐狸,惟他一人拿他当猫,黑衣在他眼中也算是独特了。

猫妖黑二少眼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白藤持书的手,那只手颜色有些怪异,苍白中泛着紫,他看到后心下一紧,一把握了上去。

果不其然!是一双比以往更加冰冷的死人手,完全没有泡过热水该有的温度!

借着擦头发的名义,黑衣又摸了一把他湿漉漉的发丝,那一捧夜似的黑发宛如一块了无生机的绸缎,溜溜地自指间划过,带来一阵同样的刺骨冰寒。

他想了想,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将手探入白藤的衣襟摸了摸。

这样左摸右摸的,白藤早就不耐烦了,因着是大年初一才懒得跟他计较,谁知道这家伙还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他攥住他的手腕,把那只不安分的手从衣襟里拿了出来,还故意使了很大的力,疼得黑衣眼眶一下就湿了。看到他飘起一层雾的眼眸,白藤的心其实软了些许,不过不给点教训,往后这人更要无所顾忌,于是他冷着脸硬着心,继续收紧手指。

爱面子的黑衣明明受不住,却还强撑着另找借口道:“藤喵喵,你这样拉着我我还怎么给你擦头发?”

“再乱摸就剁了你的爪子。”见差不多了,白藤冷哼一声收了手,黑衣手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明显红了一圈,说话的功夫就肿起来了。

其实黑衣没往深了摸,刚触及他的锁骨就停手了,被白藤凶了,他也不生气,默默在心中记过一笔就柔情蜜意地问他:“你身上这么凉,不会是洗的冷水澡吧?”

白藤翻着话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嬷嬷不在,没人烧水。”

回答完黑衣,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只是在摸他身上的温度,一瞬间心中别扭骤起,说不清是羞赧还是愧疚。

“你怎么不早说?我家有的是热水,正好可以留下一起洗,冬天洗冷水澡要生病的。”黑衣婆婆妈妈地说着,一根长长的发丝恰好这时从白藤头上掉落,粘在了他宽大的广袖上。

趁白藤不注意,他偷偷收起了这根发丝。

白藤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习武之人身子强健,区区冷水澡算得了什么?也就黑二少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当回事。

“不必。”他懒洋洋地回应一声,换个姿势,又翻了一页书。

黑衣喜欢慵猫似的白藤,明明看起来那么慵懒随意,杀起人却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的慵懒也不是那种没骨头似的软趴趴的慵懒,而是带着一种浓浓的厌倦,一副腻歪了周遭一切的样子。他知道,他的慵懒不是伪装,不过是属于强者的游刃有余,不必随时严阵以待罢了。

白藤在看话本,黑衣就看白藤,黄铜燎炉中的炭火熊熊烧出一派暖意,明明外面还在下雪,屋中却越发春意盎然。

静了一会,外面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白藤的目光没有离开话本,眉却明显地皱了起来:“你没锁门?”

黑衣稍一回忆,自己好像确实没有落下门闩,就那样随手一关,有没有关严都不知道。

他瞬间带了点微不可查的紧张:“大年初一都有贼吗?”

白藤放下话本瞥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嫌弃:“我倒宁愿来的是贼。”

话音刚落,黄伯就迈进来了,看到黑衣雪白的身影,他到嘴边的“少爷”拐了个弯咽回去了,取而代之出口的是“小白”。

他早上已来过一趟,推门进来却没见有人,中午再来本是不抱希望,谁知朱漆斑驳的大门留了一道明显的缝隙,生怕外人不知道主人在家似的,不料喜出望外地进来了,第一眼看到就是那个姓黑的小子又在围着自家少爷打转,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好在猜到白藤可能会和黑衣在一起,他提前准备了红包,还刻意选了大红的锦囊来装,袋口一束一水儿的鼓鼓囊囊,谁也看不出内容物的薄厚。给白藤的里面装的是祝月沉寄来的零花,还有一只压岁的玉叶金蝉;给黑衣的装的是一张银票,当然也不是出自他自个的腰包,是从白藤的零花里分了一张放进去。

他盘算得很好:要是姓黑的小子不在,大公子给的零花和压岁就尽数交给少爷;要是姓黑的小子在,给他个红包正好全了的礼数,反正少爷也不差这点的。

黑白二人假模假样地和他见了礼收了红包,白藤冷着脸坐正,黑衣则继续动作温柔地擦着那一捧墨发。

面上堆起慈祥的笑,黄伯伸手去接黑衣手中的布巾,假惺惺地埋怨:“小白你真是……哪里能叫黑公子给你擦头发?黑公子快放下。”

黑衣摆摆手,招牌式笑容温文尔雅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我与小白亲厚,这点小事不算什么,黄伯坐着休息便好。”

“大年初一本该我上门拜年,让黄伯来看我这个晚辈已经是失礼了,岂敢再教黄伯劳动?”白藤也懒洋洋地开了口,说的话中规中矩,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白藤是主子,黄伯是下属,虽说下属主动给主子拜年无错,可也得分什么情况,像黄伯这样明知道自己讨嫌还不等主子发话就跑来的,纯粹是看主子过得太舒心。

呵呵一笑,黄伯假装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转移话题道:“那老嬷嬷是不是又回家去了?早上的汤圆也没备吧?唉……那中饭你们用了吗?没用的话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白藤毫不掩饰地答道:“我们睡过了头,早上的汤圆错过了,不过黑家的午饭应当还有汤圆,就不劳黄伯费心了。”

什么?我们?少爷和黑家那小子一块睡过了头?俩人睡一块了还是怎么?黄伯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

黑衣乖巧道:“不知黄伯用过午饭没有?没有的话正好可以一起。”

黄伯眼前阵阵发黑,用最后的理智勉强笑道:“我吃过饭来的,本也没旁的事,就是来看看小白。你们既然还饿着肚子,就快去吃点东西吧,我就不坐了。”

白藤没有留客的意思,假意嘱咐了一句“雪天道滑”就看着他离开了,屋中少了那个碍眼的身影,终于又只剩下他和黑衣两个人了。

连擦带烘这么久,他的头发差不多干了,利落地给自己扎起一个高马尾,换下丨身上半湿的衣服,他便随黑衣一起去吃新岁的第一顿饭了。

外面霜花似的雪还在零星飘落,糯米混合桂花的甜腻香气轻易被鼻子所捕捉到,他深吸一口杂着饭香的凛冽,不禁展眉一笑,心中种种不快作烟云消散。

瑞雪兆丰年,新的一岁,想必会更好。

藤喵喵真笨,在黑二少身边睡得好是因为你全身心地信任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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