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黑心

过了几日,那个苦留来的香料商带着商队离开了夜寒,在一个雨丝溟濛的清晨,细雨带起的薄雾里,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一个窈窕身影,乘一匹黄色小马,头戴苦留风情的帷帽,顾盼生辉的模样任谁看了也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个一口咬废周三公子子孙根的人。

他们离开的当天,黑衣就携一轴画像,往反方向出城到咏湖去了,另一边同样赶往咏湖的还有周北鱼和周行父子二人。

咏湖面积极大,北接流风城,南接撷芳城,东接玉棠城,西接蒲九城,位于流风城境内的湖畔植了十里橘树,湖中鱼虾蟹类皆以橘花及掉落的果实为食,肉质细嫩,自带柑橘芬芳,历朝历代贡给皇家的贡品里都少不了咏湖的蜜橘与湖鱼。

春日的疏疏细雨点染得咏湖雨意朦胧,湖边橘树上已经长出了白里泛着微黄的小小花苞,飘着若有若无的清馨淡香,见周北鱼父子还未到,黑衣便先行登上了游船,蓝尾怀抱画像,绿蚁撑伞,紧随其后。

流风城富庶,年年贡品都绰绰有余,官府于是也不禁游人捕捞几尾湖中水族,在船上烹一餐鲜香的饭食。

周家父子不到,游船还在靠岸等待,船上只有一壶才下来的明前龙井和四样点心,黑衣倒出一杯茶水慢慢喝了,目光飘向窗外辽阔的湖面。

他与白藤说了今日上午有事,得下午才能去找他,可这巳时才刚过一半,他就已经开始不争气地思念他了。他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问身后二人道:“你们说,藤喵喵现在在干嘛?”

蓝尾和绿蚁心知他是想听个安慰,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由蓝尾贴心道:“白公子具体在做什么我猜不到,不过不管做什么,心里都一定是念着二少爷的。”

绿蚁附和:“白公子一定能感知到您的思念的。”

黑衣不想理这两个笨蛋,又无事可做,愈发觉得无聊,干脆屈起手臂架在窗框上,手支着头,阖眼假寐起来。闭目养神了约一刻钟的功夫,周家父子姗姗来到,周行□□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虽未完全长好,但至少不再影响行走,只是还需多加小心。

之前为他推轮椅的美婢改为扶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撑伞,陪他一步一步朝停靠在岸边的画船上挪,她一个人又是撑伞又是搀扶,在二月不冷不热的天气里累出一头香汗,若非周行今日心里有事,估计早就怜惜之心大起与她温存一二了。

周家父子到了,绿蚁赶忙叫醒黑衣,黑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理理袍袖起了身。

他今日穿了一件缂丝梅花暗纹的交领衣裳,较他那堆绣银描金的要素净不少,却衬得他更加清贵逼人,墙上大开的便面窗框着一湖浅淡苍青的烟雨,涌入的春风微微鼓动他的发梢和衣袖,有那么一瞬间,周北鱼以为进的不是游船,而是春神句芒的庙宇。

三个人互相见了礼,依次落座,绿蚁执起茶壶给他们倒了茶水,之后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船离开湖岸,缓缓向湖心划去,简单寒暄过几句,黑衣便要来蓝尾手里的画像,挥退一众下人,将画像推给周行,自己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口:“三公子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周行看了看他,一把抓起画像急不可耐地抻开,才一眼,他的脸色就变得铁青:“就是她!黑兄,你有她的下落了是不是?”

周北鱼一皱眉,也拉过画像看了看。

画像上的女子生得明艳动人,风情万种,如一朵艳烈绽放的榴花,令人眼前一明,周北鱼不禁纳罕,这般鲜妍的美人竟也能使出咬人子孙根的阴招来?

黑衣颔首,神情凝重:“的确有了下落,不过人早已不在流风城,过了这么久,还在不在夜寒境内都不得而知。”

“岂有其理!嘶……”周行拍案而起,不慎扯到腿间伤口,疼得他躬下腰来,撑着桌子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行儿,稍安勿躁。”周北鱼安抚一句,转向黑衣道,“黑老弟,这女人竟能跑出夜寒,必定是有人接应,你是不是已经查出什么了?”

黑衣道:“周兄所料不错,赎走她的是个蓬明来的皮料商人,名叫塔石哈,在城里卖了许多年皮毛了,周兄可认识?”

周北鱼在脑海中搜寻一番这个名字,摇摇头表示不知。他身边的周行也跟着一起回忆,想着想着,他的眼珠就开始滴溜乱转,有些欲言又止。

周北鱼注意到他的异常,压着火气问道:“行儿,莫非你认识?”

“啊?没有没有……孩儿怎么可能认识外邦人……”周行说着,眼睛却开始往别处瞟。

他不愿说,剩下的事黑衣也管不着,顾自续了一杯茶水,老神在在地啜饮起来,周北鱼看看周行又看看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三个人沉默好半天,最后还是周北鱼忍不住开了口:“黑老弟可有什么好主意?行儿虽不成器,可本性也不坏,这口气我实在不能咽下!”

真正与塔石哈有过节的其实是黑衣,他精挑细选了好一番,才敲定了嫁祸给这个好色的皮料商,目的就是借周北鱼之手除了他。见引得他们上了钩,他抿下一口茶水,借茶杯遮住了唇角笑意:“有倒是有,就是不知周兄的手能不能伸那么长。”

周行目光如炬,满含期待地盯着父亲。周北鱼捻须沉思着,一直到周行快耐不住跳起来才停止思考:“蓬明虽远,可我周家世代经商,还是有些人脉的,黑老弟只管说便是。”

“他是个皮料商,这时候回蓬明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要带那女人远走高飞;二则是皮毛冬日才是紧俏货,开了春天气回暖,他的货物也一售而空,自然要赶回蓬明收取新货,必定得进山。”黑衣把玩着小巧的紫砂茶杯,垂着眼帘的模样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蓬明天寒地冻的,流风城的花都谢了那里还在飘雪,深山老林里不仅终年不化的积雪厚重,狗熊老虎之类的猛兽更是不缺,每年丧命其中的人数不胜数,动手极容易。

“你是说……”周北鱼的眼睛眯了起来,手上做了一个杀的动作,口气犹疑,“当真要如此?”

黑衣唇角一弯,笑如春风:“若是问我,那必然是杀之而后快。不过周兄心善,世人还是像你一样的多点好,这样能少很多事端。”

周行坐不住了:“爹!孩儿受伤后连续多日高烧不退,生生去了半条命!那皮料商怎么没想过孩儿的性命?您若是不忍心,不如交由孩儿……”

当着黑衣,周北鱼不便发作,用尽全力放缓声音道:“那塔石哈能在夜寒扎根,未必身后无人,既然弄伤你的是那女人,咱们不如直接让她偿命,这样既报了仇,也震慑住了他,但不至于惊动他的势力。”

周行不理他,殷勤地给黑衣倒了一杯茶水,他亦是让人伺候惯了的,倒个茶笨手笨脚,溅出不少碧绿的茶汤在黑衣雪白的衣衫上。

他把茶杯端给黑衣,连连道歉,黑衣摆手表示不在意,他才开口道:“黑兄走南闯北,一定去过蓬明,那里的积雪是否真的有传闻里那么厚,可以悄无声息地埋下一个人?”

黑衣答道:“蓬明我虽没去过,但是去过比那里稍南一些的远雁城,远雁城山里的积雪已经深到夸张,想来蓬明只会更深。”

周行眼睛一亮:“那是不是真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个什么哈弄死?”

黑衣笑了,却不是冲周行笑的,他慢条斯理地抿下一口茶,道:“远雁城年年失踪在山里的人不计其数,周兄要是去过,应当知道十二峰下的瓜李村,村民皆是有家人朋友失踪在山里的,他们年年进山去找,年年失望而归,有的人找着找着,便自己也迷失在山里了。”

周北鱼睁大眼睛,脸色却一点没变,反观周行神情复杂,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不知是在怜悯村人,还是在喜悦这得天独厚的深山与积雪。

“在名利场上行走,总归都有自己的势力,倘若要动手,这是最好的机会。”

黑衣停止转动手中空了的紫砂杯,看向周北鱼的目光幽深,脸上勾着捉摸不定的笑。

莫说周北鱼了,连周行都有不少酒肉朋友分布在大江南北,那些顾虑不过是借口罢了。

“黑兄,我爹他……”周行愤愤地看了周北鱼一眼,面上带着明显的不甘。

周北鱼放在桌上的手一攥拳,刚要发作,黑衣就温声解围道:“冰天雪地的,出来的岂有善茬?周兄不想招惹,也是怕给你们几个儿女惹祸上身。”

周北鱼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对待儿女绝对是一个好父亲,这次的周行的事他并非不忧心不愤怒,而是因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嘴里没句实话,明摆着就是认识,却还要嘴硬撒谎!不知事件全貌,让他如何应对?贸然把人杀了,只恐真如黑衣所说那样后患无穷。

画船在物产丰富的咏湖上已经航行有一会了,三个人说话的功夫,沙飞已上了鱼获,一阵烹调后,侍者端了三盅银鱼羹进来,并一盘鸡汁白鱼、一壶采桑子,鲜香的味道霎时间弥满了开阔的画船。

“消息我已带到,余下的事周兄与三公子相商就好。”黑衣做了个手势邀请,“银鱼羹,咏湖一绝,我许久不曾吃了,周兄请。”

周北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赶紧借机把事情翻过篇:“黑老弟请。”

两人都动了筷子,周行不情不愿地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给黑衣:“黑兄,我敬你!”

黑衣没动酒,举起紫砂杯以茶代酒与他碰了一下。

周北鱼稀奇道:“黑老弟几时戒酒了?这咏湖的采桑子不浓,于你应当是小儿科。”

采桑子是桑椹酿造的果酒,色泽黑紫,香甜醇厚,黑衣第一次尝过就喜欢上了,不过下午还要去白家,一想起白藤,这一口采桑子瞬间就无足轻重了。

侍者又端了一碟鲈鱼脍上来,黑衣夹了一筷子,眉眼一弯,不自禁地现出柔情款款:“下午还约了人,他闻不得酒味。”

周家父子皆没有往别处想,见他一笑,忙不失迭地记下鲈鱼脍在心里。

这一顿饭吃得算是宾主尽欢,不知不觉间游船又靠回了岸,三个人拱手道别,各自登车回去。

黑衣身上那件雪白的衣裳衣襟和袖口处都让周行溅了茶水,幸而车上还备了一套,那套更漂亮,要单独穿给他的藤喵喵看。

那厢,白藤照旧在枯藤下坐着等黑衣,春日的午后最是容易惹人春困,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熬不住困意,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藤……”黑衣进门,刚发出一个字音就噤了声。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藤下,望着睡梦中的白藤眉目含笑。躺椅上那人浑然不觉,背脊早不似以往那样挺直,放松地贴合在了躺椅靠背上,他的头微微向肩头歪去,狭长眼眸安逸地阖成两道流畅的线条,淡色的唇角勾着一个自然清浅的弧度,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黑衣静静看着,才一小会,白藤就如有所感地掀开了眼。

轻若游絮的雨丝落不进藤下,被风卷得乱飞,黑衣没有撑伞,负手立在躺椅前,躬下点腰身微笑着,衣上金线绣的浪涛闪动着一点暗色的光,让他此刻的笑容看起来格外明朗。

初醒的白藤总是带有一点猫儿似的懵懂,他按按眉心,带着点鼻音含混道:“你来了多久了……”

黑衣的心一下化成了一滩春水,逗弄他道:“来很久了,看你睡着就没叫你。”

白藤瞬间清醒,刚按过的眉心不由地又起了褶。

凭他的敏锐,早该在黑衣接近时就察觉了,怎么会……

马上,他的眉心又舒展开了——反正来人是黑二少,没有察觉也无妨。

黑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带着困惑和懵懂神情的他十分可爱,他拉拉他的发梢,带着点狡黠,悄声告诉他道:“上午我约了周家父子。”

“哦?你怎么编的?”

黑衣带起点小得意:“有个蓬明来的鞑子跟我不对付,这黑锅正好让他背了。”

白藤不禁一笑,周家父子可真是被卖了还要给黑衣数钱。

他笑了,黑衣也跟着笑,杏眼弯垂,手中折扇风雅地在胸前摇动,这把折扇上面无画,而是题了《逍遥游》中几句,与他的衣裳正相配。

挺好一个皎如玉树的人,就是心黑,不过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心黑。

白藤抬手,懒洋洋地摸了摸黑衣的脸,戏道:“算计得这样不留情,周家真是白奉你为座上宾了。”

为了他摸着方便,黑衣的腰躬得又深了些,眉梢眼角满含温柔,快要溢将出来:“他们的座上宾多了,我的座上宾却只有你一个,自然要多疼惜着点。”

白藤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的手在黑衣光滑温热的颊上多停留了一会,还意犹未尽地捏了捏。黑衣攫住那只冰凉的爪子握了,合扇挤进藤椅,与他紧紧相贴:“藤喵喵,清明咱们去咏湖踏青如何?”

咏湖?白藤稍稍挪了挪,给黑衣腾出一小块地方,然后慢吞吞地搜寻了一下记忆,似乎还没有去过。

“可以,不过我上午得去祭拜祖母。”

“那我下午来接你,正好可以小住一日,散散心。”

二人说定了,一齐露出会心的笑,枯藤架外的细雨还在濛濛点着,天地浩大,他们的身影小如一粟,却无比清晰地烙在彼此的眼瞳里,岁月如此,纵有烦忧挂心,却也是极好了。

下一章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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