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旧事

房里静默许久,惟有二人的呼吸声,轻而缓,慢慢竟有了趋于一致的节奏。

白藤开了口,是一如既往的嫌弃口吻:“一见钟情,亏你也敢。”

黑衣从中听出点撒娇般的埋怨,忍不住伸手描摹起他脸部的轮廓,一边摩挲,一边说悄悄话似的低声道:“去年清明也是这样下着雨,街上很安静,只有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和鞭子的脆响……”

“我混迹在行人里,你打马从我身边过,兴许都没有看到我,大家被马蹄带起的泥水溅了一身,馄饨馆外的桌椅也倒了一地,可是你连头都没有回,马背上的身影是那样张扬、那样轻狂,一下就令我不能自已。”

白藤听着听着,唇角就漾起了笑意,那笑容比清明时节的梨花还要甜,几要令黑衣溺毙其中。

“只因为这个?”

黑衣点点头:“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久了,很难不爱上这样率性的你。”

他出身商贾世家,从记事起就学着走一步算十步,与名利场这个大戏场上的人逢迎得多了,一张微笑假面不得不焊死在脸上,谈笑杀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很小就在耳濡目染下无师自通,试想在一个步步为营的环境里浸淫久了,谁会不喜欢一个烈日一样张扬恣意的人呢?何况这人还那么好看!

“何必虚与委蛇?”白藤冰凉的指尖点点他的额头,眉间现出几分傲气,“祖母从我小时就教我杀人,看谁不爽替你杀了便是,绝对做得干净~”

黑衣就喜欢他这样傲慢霸道的样子,抓住点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手按在了心口:“你看,它跳得多快。”

白藤苍白的脸上罕见的有了一抹血色,如同被烫到一样抽开了手。

那人毫不介怀,笑眯眯地追问:“藤喵喵,你喜不喜欢我?”

他不善表达喜欢,眉一挑反问道:“不喜欢你能追过来?我本要去祭拜祖母的。”

“可是我想听你说喜欢我。”

“……的确喜欢。”

“我还想听一遍。”黑衣得寸进尺地把耳朵贴上了那束得很紧的黑色衣襟,衣下胸腔微微起伏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如雷贯耳,无比清晰。

白藤耐心耗尽,揪着耳朵把人拎开了。

见把人逗急了,黑衣不禁抿嘴一笑,顺从地换了话题:“藤喵喵,我的秘密已经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也不能继续隐瞒我了?”

白藤同样打算过从荒月宫回来就把那些旧事完完整整地告诉黑衣,现在一时半会去不成了,告诉他倒也无妨。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斟酌着开了口:“你家在浮日城,应当知道那里有过一个门派叫‘云陵山庄’。”

黑衣点头:“薛庄主和薛夫人义薄云天,与我同岁的人多是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

这是白藤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父母的事,心中感觉一时有些奇异,他干咳一声回了神,继续道:“兴许你早猜到了,云陵山庄的庄主是我爹,我本名薛螣,祖母也不是我的亲祖母,而是我娘自娘家带来的护卫,十六年前我爹得罪了荒月宫,山庄上下被屠杀殆尽,祖母就和姓黄的带着我躲到了流风城,之后我就在这里长大。”

当初看到信件上那个“螣”字,黑衣就已有了猜测,但真听到他说起自己的身世时,又是另一种感受,胸腔不由一阵酸胀,控制不住地把人拥进怀里揉了揉。

白藤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狭长眼眸一眯:“你有病?”

他的眼瞳依旧是那样幽深,仿佛一潭死水,任再大的风吹过都难以泛起波澜。

云陵山庄覆灭时,他才刚出满月,连爹娘的模样都记不得,十六年里,父母的形象仅出现在过祖母的描述中,描述得多了才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每每提起,怅惘都是远大于悲痛。

黑衣追问:“薛伯父那样的人能得罪荒月宫?想必是荒月宫无理取闹在先吧?”

“荒月宫想和云陵山庄结亲,我爹拒绝了。”

“未免也太荒唐了,和他们结了亲伯母算什么?”

白藤爱怜地拍了拍黑衣的头:“不是和我爹定亲,是荒月宫的宫主新得了个孩儿,要和我娘肚子里的我定亲。”

什么???黑衣差点跳起来,语速也变快了:“和你定了亲我算什么?你还在伯母肚子里,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敢定亲,荒月宫当真疯得不轻,他们也配?”

他的反应把白藤逗笑了,难得见他如此慌乱,可爱得很。

“荒月宫修邪功,需要的只是个炉鼎,所以男女并不重要,况且和云陵山庄结了亲,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也能改变不少,毕竟祖母曾和我说,我爹是江湖上出了名的谦谦君子。”

他说得云淡风轻,黑衣却脸色越发难看——炉鼎?名声?荒月宫真是将“损人利己”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拒绝了如此荒唐的要求,就要被灭门吗?”他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发起涩来。

“他们做事向来不需要理由,兴许只是单纯看山庄不顺眼,找个借口罢了,谁知道呢?”

黑衣握紧他的手,温柔地注视着他:“你们逃出来了,然后呢?我想听我遇见你之前的全部,把前十五年缺席的遗憾补上。”

白藤不太乐意:“有什么然后?吃饭喝水睡觉练武,十六岁刚准备好去报仇,就让一个讨嫌的家伙拐跑了。”

“藤喵喵,你敷衍我。”

“怎么敷衍了?谁不吃饭喝水睡觉?”

黑衣突然往他身上一歪:“我脖子突然好疼,你给我讲故事吧,我想听你的故事。”

明知道他是装的,白藤还是不自觉地心软下来,张开手臂把他像抱阿一一样搂在怀里:“到浮日城要多久?”

“七天。”

七天,他心里一合计,够了。

于是他真的开始从十六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深夜讲了起来……

云陵山庄依山而建,背接万丈悬崖,险之又险,那一夜白鹭怀抱着襁褓中熟睡的小薛螣,和白霜一起从峭壁取道,硬生生逃到了山下江水边。

东方既白,蓝汪汪的江面上飘着薄薄的晨雾,二人在江边暂作休息,回头看看高耸入云的峭壁和山顶残余的滚滚黑烟,他们皆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偌大的门派,竟然眨眼间灰飞烟灭……

白霜的神色极为痛苦,低低咆哮一声,腰间利剑出鞘,寒光森然,“铛”地插入两块大石之间的缝隙,随后手腕发力,又一声金石脆响,剑身断作两截,不复往日寒芒迫人。

白鹭在一旁冷眼看着,手轻轻拍动襁褓,哄着里面粉雕玉琢的孩子,幼小的薛螣睡颜恬静,全然不知自己已没了家,即将过上逃亡的生活。

孩子睡熟了,她把他交给白霜,空出手来拍净身上灰土,放开紧束的箭袖,对着江水理过鬓发后又扯扯衣摆藏住了腰间软剑,一切都整理妥当才接回小小的襁褓抱在怀里,若只是看二人此刻的模样,倒有几分像普通殷实人家的夫妻。

雾中传来了隐隐渔歌,白鹭故意用官话喊道:“船家,我夫妻带着孩子来这边探亲,不小心走错了路,可否带我们一程?”

竹篙拨动江水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一艘不大的渔船停在他们跟前,须发皆白的老渔翁用混浊的双眼打量了他们一会,方用浮日城口音道:“上来吧,你们到哪去?”

二人千恩万谢地上了船,白鹭热络地答老渔夫的话道:“我们要回南歌城去,错过了船,又让人给蒙骗走错了路,老人家找个有人烟的地方放下我们就好。”说着,她拔下发髻间一根簪子,“我身上没有银钱,无以为报,只有这个,老人家收下吧。”

那发簪在新出头的红日照耀下放着熠熠的光,即使未镶嵌珠玉,仅是一根素簪,也能看出是成色不错的金,值不少钱。

“不要不要,夫人快收回去!举手之劳!我在江上打鱼这么多年,一向能帮就帮,不值一提的!”老渔夫连连摆手,一着急,他的口音更重了,让人听不太分明。

白霜打起精神,从怀里搜刮出一点点碎银,越过白鹭的手递了过去:“老人家可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们怎能不知感恩?我这里有点碎银,不多,聊表一点心意,老人家就收下吧,不然我们坐您的船是不能安心喽。”

他姿态谦和,言辞恳切,掌心一点碎银的确也不多,老渔夫又推拒了几句,最后还是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才肯收了那点碎银。

收了银子,老渔夫划水的动作更卖力了,竹篙一下接一下地拨着水,正好又是顺流,山峰飞一样地在人的视野里倒退,很快就只剩茫茫江面。

趁老渔夫专心划船,白霜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下,白鹭读懂了他的唇语,也同样用唇语道:“是个人都觉得咱们跑回剑冢的可能性最大,倘若真回去,只怕在路上就被荒月宫的人抓住了,去南歌城先找我义妹落脚是最稳妥的法子。”

白霜心里很乱,垂头丧气地点点头,表示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船最后停在了一个傍水的村落,二人下了船,买了村民的马匹,不停歇地一路东行往南歌城的方向去,一赶就是三天三夜,一直到了依柳城才暂时歇了口气。

白霜上次到这里还是来杀人的,持一柄长剑干净利索地屠尽名单上所有人后,他卸去蒙面的黑巾,意气风发地到酒楼尝了鲜鳜鱼,品了杏仁酒,快活似神仙。

这回再来,自己反成了被追杀的那个,美酒佳肴也无心再品尝,只恨不能自裁谢罪。

白鹭没有这么多心思,在客栈睡足一觉就独自去了钱庄,她仅比白霜大一岁,同样做了多年顶尖的杀手,赏金极多,她性子有点淡漠,不像白霜有一大堆的嗜好,做杀手赚来的赏金留下日常花销后悉数存进了钱庄里,今日略一算计,节省着点差不多够自己和小少爷一辈子的花销了。

她淡淡地将取出的金银塞进袖子,去街边成衣店置办了两套行头,一套光鲜亮丽,一套相对粗糙,之后又买了胭脂水粉、一匹骏马、一辆马车。

回到客栈,她将粗糙的那套行头丢给白霜,自己拿了另一套到屏风后去换,他们都是杀手,改容易貌这等小事手到擒来,白霜看出她的意图,自己换了衣服,用手边能寻到的东西并那堆胭脂水粉改起了容貌。

他正用蜡给自己塑着高挺鼻梁时,白鹭淡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我买了车马,一会你来驾车,若遇到有人问,便说是安定侯夫人的姐姐。”

白霜应了声,对着铜镜抹匀了假鼻梁和皮肤间最后一丝缝隙,经过一番乔装,他此时的五官有些接近西域人,正符合当下大户人家豢养外族人做仆从的喜好。

白鹭换好衣裙,重新梳了发髻,薄施粉黛,她的容貌和性格一样,淡漠到有些不近人情,有了粉黛和珠翠的妆点,她看起来总算艳丽了些,不过眉宇间仍萦着一股冷意,她随身的软剑藏在锦带后束在了腰间,宽大华丽的衣袖里依旧是收得极紧的箭袖,发髻上虽满插珠翠,白霜心里却分明,知道那些看似富丽的珠钗一定早被磨尖了前端,成了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凶器。

二人换好装扮,用羊奶喂饱了小小孩儿,又给他细心擦洗一番,用一块上好的绸缎替了那历经烟熏火燎、风尘侵扰的襁褓。

再出客栈时,便是一个卑下的外族仆从,低眉顺目地跟着怀抱孩子的贵妇人,他驾了车来,恭顺地跪伏在地,任那眉目冷淡的妇人踩着他的脊背登上马车。

马车载着二人继续东行,行到偏僻的地方,遇到打家劫舍的山匪是必然的事,不过是真的山匪还是荒月宫假扮的就不好说了,所幸他们都怯于安定侯的名头,连车帘都没敢掀开就惶惶逃走了。

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南歌城,白鹭总算松了口气,毕竟是天子脚下,荒月宫再嚣张也不敢在这里有大动作,她指使白霜把马车赶去了安定候府,摘下脖子上佩的指节大小的镂花玉坠子给了他,让他托家丁转交给安定侯夫人。

这玉坠子镂的只是普通的花卉,倒是顶端一抹鲜艳的沁红十分夺目,但凡看过一眼,想不记住都难,安定侯夫人一看便知。

家丁见白鹭衣着富贵,气质矜傲,丝毫不敢怠慢,小跑着把玉坠送了进去,不多时,一个与白鹭年岁相仿的贵妇人提着繁复长裙出现在大门口,一路跑得额角鼻尖都沁出了汗水,见到等候在外的白鹭,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蹿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生满剑茧的手。

来人正是安定侯的续弦夫人,闺名李相逢。她跑得太快,身后一众仆役慢了一步才追赶上,他们不知白鹭是谁,见夫人激动的模样,隐约猜测到是个贵客,于是皆极有眼色地行了礼。

“姐姐!”李相逢激动得热泪盈眶,随即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抬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挤出一个笑,“咱们快进去聊。”

白鹭没有多言,与她手挽着手进了侯府,白霜跟在后面,朱漆大门关上的一刹,他故意佝偻的腰背挺得笔直,多年身为杀手的肃杀之气不自觉外露,显然不是真的下人。

进了堂屋,李相逢拉着白鹭一起坐了上座,接过了她怀中的小小孩儿。

襁褓中柔软的一小团刚刚睡醒,不哭也不笑,单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一切。

“这孩子是姐姐的?”她喜欢孩子,忍不住拔了头上步摇去逗弄。

“是小姐的儿子,山庄出了事,我们带着他一路逃到这。”白鹭难得叹了口气。

李相逢少时被白鹭所救,与她多年保持着书信往来,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小姐是谁,闻言,她难以置信:“那她……”

“已经不在了。”

李相逢失语,暂时转了话题:“连孩子都瘦了,看这小脸尖的,你们这一路一定吃了很多苦,不如就在这侯府住下吧。”

她转头让婢女立刻去外面找身家干净的奶娘进来,白鹭心知小少爷这几天喝的都是羊奶,一直这样对身体无益,便也没有阻拦,待婢女下去了,她才开口道:“他们的目标是小少爷,这些天容我们在京城避避风头,过几日他们放弃寻找了我便带他离开。”

李相逢闻言,精心修饰过的秀眉一下绞紧了:“你们去哪里?是要回第四峰去?那里那么冷,还是留在侯府吧。”

第四峰是远雁城望桐十二峰中的第四座,名字就叫第四峰,神秘的剑冢坐落在峰顶,她不知剑冢,只知每次寄信到第四峰下,总能收到回信的。

“留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带小少爷去个安静的地方。”白鹭沉思了一会,道,“至于第四峰,我不想带他到那里去,一来那些人必定在远雁城附近加派人手;二来……那地方是培养杀手的,我只愿他平安长大,有自保能力足矣。”

李相逢点点头,不再坚持:“那姐姐可想好要去哪了?我提前着人去打点。”

“就……”白鹭摩挲起掌中玉坠上镂刻的梨花,“流风城吧。”

黑衣一开始以为白藤是个行事张狂的大坏蛋,毒蛇或者狂狼那类的,哈哈哈哈

会有约二十来章白藤藤的童年线,中间穿插一些与黑衣在路上的点滴,不喜欢可以跳过(づ ̄3 ̄)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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