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婢女寻来的几位奶娘里挑了合适的抱小薛螣下去喂奶,一个高大的人影就从外挤进堂屋,呵呵一笑:“卿卿,今日有客人啊?”
来人两鬓微斑,眼角一笑就挤出明显的皱纹,一袭绣着夔龙纹的紫色锦袍随他的走动反射着照入的日光,袍下雄壮的身材已微微发福,却改变不了那自沙场中磨练出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白鹭站起身,行了一个江湖人的抱拳礼:“拜见侯爷。”
李相逢早就迎上去,亲昵地抱着安定侯的胳臂给他介绍:“侯爷,这便是妾身常提起的那位义姐。”
她是安定侯娶的续弦,出身微寒,很小的时候娘就病死了,酗酒的父亲每每喝醉了就往死里打她,等她长到十四五岁,便干脆卖给了人牙子,换了钱继续饮酒。她生得好看,人牙子没舍得去窑子贱卖了,而是几番倒手把她送到了一个男人那,那个男人作恶多端,手下有多家很大的赌坊、青楼,恰好有人向剑冢买他的命,是白鹭接了这桩生意。
也是李相逢运气好,男人刚把她关进柴房,就紧随自己养的一众孔武有力的打手命丧于白鹭剑下,李相逢闻声急忙拍门喊救命,随后剑光一闪,门上儿臂粗细的锁链应声落地,一张淡漠到有些不近人情的面孔取代柴房的木门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白鹭那年也才二十岁,她看似冷淡,实际是个很善良的人,不仅将李相逢带回客栈,给她买衣服、买吃食、买药,还一路护送她去了她的姑母家——那是世上惟一一个还疼爱她的人。
后来再长大些,她偶然被安定侯看中娶做了续弦夫人,安定侯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已经袭了爵到外面建府单住,李相逢幼时遭受殴打伤了身子无法生育,也无心争抢贪图什么,嫁进来就老老实实地陪伴着老侯爷,对偶尔露面的小侯爷亦是客气有度,故而小侯爷对她不抱敌意,安定侯本人对这容貌清隽、性子柔和小家碧玉更是十分喜欢,偌大的侯府就住他们一双眷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很是幸福。
李相逢至今还记得,她到姑母家时身上衣裙簇新,干净的头发编了油光水滑的发辫,身上的伤口和疤痕在充足的饭食和药品滋养下早好得七七八八,瘦削的脸颊上也有了肉,漂亮健康得像一只小鹿。
如果没有白鹭,她估计早得了花柳病死在哪个青楼里了,怎会有如今爱护她的丈夫和优渥的生活?
一听是救过爱妻的恩人,安定侯肃然起敬:“原来是恩人!总听卿卿提起这位义姐,今日终于得见,我去让厨房设宴,你们先聊着。”
李相逢笑盈盈地目送他绕过了板壁,不难看出,侯爷对她是真的很好。
安定侯走了,她才坐回去,继续谈道:“流风城那里姐姐只管放心,我定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到时我再让侯爷派些人手护送姐姐和小公子过去,对外便说是侯府的女眷,也省了有人找麻烦。”
白鹭颔首:“我与师弟也有些人手,只是那日混乱,不知还活着多少,我沿途做了记号,待他们找来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那这些天姐姐正好安心住下,我也多年没见姐姐了,有好些话想和姐姐说。”
白鹭和白霜在侯府一住就是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里,陆陆续续有人循着他们留下的记号找上门来,总共来了八人,还有两人在那一日与薛聿夫妇一同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人一齐,他们来不及唏嘘难过,收拾好行囊便准备出发,安定侯为此特意还准备了一条船供他们南下,考量到他们日后要过平凡日子,于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在船上插满旗帜,只吩咐随行的仆役遇事再报安定候府的名头,安排的护卫也不多,加上他们自己的人手一共才十来个人,其中还有四名剑冢弟子受了重伤死里逃生,不得不暂时在南歌城留下养伤,待痊愈后再到流风城聚首。
荒月宫的人此时大部分都在往远雁城聚集,一小部分根据接到的线报散落在夜寒各处,四处骚扰约莫不惑之年的抱孩子夫妻,试图揪出下落不明的云陵少主,白鹭一行人才刚到城门,就见有守卫拦下车马挨个检查,手中还拿着白霜的画像。
剑冢的弟子皆扮作侍从骑马领在车前,远远见到了,赶忙抬手让后面的车夫把车停到路边,其中一人下马跑到车窗外,低声将此事报予白鹭二人。
车内白霜为了保险,脸上仍经过了易容,这次手头工具齐全,他的易容又没上回那样夸张,仅是在原貌基础上略做改动,因此比上次要精妙许多,凑近了都难以寻出端倪,饶是如此,他的脸色还是变了变,手不自觉地摸上脸颊皮肤。
比起他,白鹭的口气倒是十分沉稳:“这么光明正大地捉人?什么理由?”
她开了口,立刻便有人去打听,不多时就跑来回道:“说是浮日城纵火烧山的,再多问就开始赶人了。”
白鹭闻言冷笑一声:“如此拙劣,必然是混进去的荒月宫的人,不必怕他,继续走。”
车夫得了命令,扬鞭继续驱赶拉车的马匹,果然,车行至城门就被拦下了,拦车的守卫一抖手中画布,操着些微生硬的官话道:“车内都是什么人?可有见过他?”
车夫好声好气地回道:“车里是我们老爷和夫人,不曾见过此人。”
不料守卫却不依不饶:“掀开车帘看看!”
白霜手下一个名叫白羽的拦在车前,腰侧佩剑出鞘一寸:“车里坐的是安定侯的家眷,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查侯府的车?!”
守卫是荒月宫弟子假扮的,自然不知深浅,坚持道:“我们是依命令行事,是猴也不行。”
白羽眉间戾气越发重了,拔剑出鞘,直指他面门:“你是何人?!竟敢假扮京城守卫?!”
假守卫刚要狡辩,就有一队守卫京城的禁军赶到,那个首领模样的人一挥手,立刻有两人出列,不由分说地押住了他,其中一人一掌打落了他的兜鍪,露出一张白得像纸一样的阴险面孔,右半边腮部渗出一片诡异的暗紫红色斑块,一队将士面面相觑,谁也没见过这张骇人的面孔。
那首领模样的人吓得后退半步,脸涨成了猪肝色,厉声道:“给我绑到大牢里去!我要亲自审问!”
被押住的荒月宫弟子突然阴笑出声,喉间发出一句咒语似的怪声,马上,他的身体开始塌陷,像是支撑在体内的骨架和内脏一瞬间消失,身后两个禁军抓在手中的胳臂也瘪了下去,啪嗒掉地,密密麻麻的黑色蛊虫在甲胄的缝隙间钻进钻出,背甲闪着危险的光泽,那从臂甲处伸出的手和去了兜鍪的头颅已经扁平成了一张破布,蛊虫一窝蜂朝剩余的皮囊涌去,眨眼间就吞噬得一干二净,空留一身甲胄委地。
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大活人就被吃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首领很快就从惊愕中回过神,驱赶起围观的百姓:“散开!都散开!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变戏法的?!要是让我听见谁在天子脚下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教他凌厉的目光一扫,百姓们噤若寒蝉,唯唯诺诺地散去,生怕跑慢了。
围观的人散开,他又下达了一连串命令,处理完这场闹剧才来到车前下拜:“属下治下不精!让歹徒钻了空子,惊了侯爷的车驾,请侯爷恕罪!”
下人卷起车帘,露出里面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妇人面孔淡漠,一开口的语气也是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喜怒:“无妨。我只是安定侯夫人的姐姐,探完亲借用了侯府的车驾而已。这歹徒诡计多端,又手段毒辣,有劳大人了。”
首领模样的人连道不敢,起身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目送侯府车马远去。
许是大部分荒月宫弟子都去了远雁城的缘故,之后的一路倒没再出什么事端,船在大运河上航行了一个月就顺顺利利地到了流风城。
李相逢早派人在流风城物色了一间宅子,宅子不大,坐落在城西偏南一点的地方,离城南富人聚集的地方不远,后门正对的则是几户普通人家,恰好处于交界地带,不张扬也不过分低调,宅子的前任主人是个老学究,布景十分风雅讲究,适宜将养身心,于是一木一石皆保留没有移动,只有一干老旧家具被侯府的下人乘夜色丢掉,悄悄运了成套的上好新家具来。
白鹭抱着幼小的薛螣下车来到朱漆斑驳的门前时,宅内早打理得焕然一新,被李相逢派来理事的管家垂手立在门口,身上穿着朴素的布衣,引着白鹭等人进了门,一路走一路介绍。
“我们夫人嘱托一定要低调,我便自作主张没有重刷门上的漆,只换了房里的家具,日常用度不知夫人惯用什么样的,就先按我们夫人的喜好添置了。”
“堂屋前这架上攀的是白藤萝,春日开了花,出太阳时在下面坐坐是极好的。”
“出了堂屋这间是饭厅,不知夫人是如何打算,里面放的暂且还是饭桌。”
“这月洞门可通向后面的园子和房间,堂屋前本也有个月洞门,料想夫人是不喜欢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人眼下的,我便做主给填了,只留堂屋后这扇。”
白鹭满意地点头,这月洞门若是在堂屋前,岂不是谁人进来都可以一探后面的究竟?她只想伪装成普通人家,实际家里的吃穿用度当然还是得按以前的规格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小少爷委屈着。
管家引着他们穿过月洞门进入回廊,继续滔滔不绝地介绍。
“流风城多雨,连廊可以通到各处,不打伞也无妨。”
“园子里这些花木都是先前的主人种的,不知夫人和小公子喜欢什么,便没急着挖了,夫人若有喜欢的尽管吩咐。”
看过修缮一新的庭院与卧房,他们走到了后门。与前门外宽敞的街道不同,后门外的巷子十分狭窄,还对着几户人家,幸好只是后门相对,巷子又是条死路,不会有太多人来往,不用担心扰了清净。
“后门外头这条巷子原本不是条死巷子,是隔壁扩了门院,这才被院墙给堵死的。对门是几户普通人家,都是本分人。隔壁不知主人是谁,只听闻是江北豪家在流风城的别馆,没见过有人来住,正好清净。”
看了一圈,没有什么地方是白鹭不满意的,李相逢心很细,派来的人也能干,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妥帖。恰好凉爽的秋风吹过,带来一阵水汽,天上黑云密布,雷声滚动,马上又要下雨了。
白鹭正抱着小薛螣站在藤萝架下,闻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仰起脸对着阴云笑得和煦:“正巧院里有架白藤萝,小少爷便叫白藤好了。至于我么……以后我姓陆,就这么定了。”
白霜急急忙忙跟道:“那我姓黄,两个的双,黄双。”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白鹭身形一晃,华美的裙摆让风吹得乱摇,下一瞬人已经出现在堂屋里,身上衣裙连带小白藤的襁褓在内,皆干干爽爽的,半点雨水也没沾染上。黄双也在同一时间扯着管家掠进了堂屋,三个人两坐一站,在雷雨声中盘算起后续要做的事。
奶娘家在江北,抛开日后小白藤断了奶她要回家不提,眼下若让她又是带孩子又是打理家务,实在是分身乏术,反正手里也不缺银钱,索性再买个本地的仆婢,使唤起来也方便。这是第一要紧的。
其次是等手下弟子都到齐了,看看能否联系上从剑冢带出的那只亦邪鸟,想办法递信给冢主报个平安,而且关于小少爷日后的养育,总要问过冢主的意思才好。若冢主没意见,白鹭打算教小白藤习长鞭,她用了几十年软剑,早与长鞭这种软家伙融会贯通,小白藤习了既能自保又不会暴露了与剑冢的渊源,最是适宜。
第三则是黄双的去处,他向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手里的银子焐不热,这么大人了一分钱积蓄也没有,白鹭不打算养他,凭他堂堂八尺男儿的自尊,也不该赖在这里吃喝自己师姐的钱。琢磨来琢磨去,他除却一身武艺,也就剩一条常年浸在金齑玉脍里的舌头,不如开个食肆,身份隐瞒住了钱也赚了。
白鹭淡漠地开口:“开间食肆前期总要投进去银子,倒不如去酒楼做个厨子。”
黄双为难地摸摸头:“酒楼人多眼杂,还是算了吧……”
管家插嘴道:“黄大哥不如开个食肆卖馄饨,流风城的人早饭都爱用馄饨,正巧往北边走有一片街市,铺面租金不高,热热闹闹的也不愁没客人。”
这话提醒了黄双,凭他的舌头,做碗好馄饨还真不是难事,明日休息好了就一起上街去,把这些琐事一并办了!
几个人商议这些琐事商议到了很晚,晚到雨丝转小,点滴落上芭蕉和梧桐,续断出一派深秋之意,只不过江南的秋向来不萧瑟,反而令人心旷神怡,一下驱散了许多萦绕在眉头心上的忧愁。
连着折腾了这么久,打从山庄逃出来,他们没睡过一个踏实觉,此刻连日积攒的疲倦一同涌上来,困得眼皮一个劲打架,大家各自回了房去,白鹭带小白藤睡主卧,黄双睡厢房,一团乱麻的生活终于在江南的深秋里开始走上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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