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如胶似漆

将将讲完人生中第一次放风筝,并回家路上的一点小插曲,船舱的门就被敲响了,黑家的船造得精巧,舱房与黑衣的房间无两,家具摆设样样齐全,又赶上江面无风,行驶得十分平稳,不刻意去想,还真会以为自己身处平陆。

蓝尾贱兮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少爷,你们现在方便用饭吗?”

“哪这么多废话?”黑衣斥责一句,然后飞快地在白藤脸上啄了一下。

他的唇刚离开那半边冰凉苍白的脸颊,蓝尾就探头探脑地和绿蚁一块推门进来了,脸上还挂着一副欠揍的笑,他们手上各提了一个三层食盒,打开来菜肴还冒着热气,一股麻辣鲜香的味道飘溢而出,勾人馋虫。

白藤在黑家用饭的次数屈指可数,黑家的下人尚未完全摸清他的喜好,好在他们都是黑衣从浮日城带来的,白藤嗜辣,不用担心不合他的胃口。

桌上摆了一圈红彤彤的菜,只有一碗甜豆花是白的,上面精心铺了几样切成薄片的时令鲜果,是绿蚁特意嘱咐厨子给白藤做的,黑衣环视菜肴,发现白藤的忌口也被绿蚁一点不差地记下了,他们二人接触不多,能有这份细心着实难得。

“绿蚁心细,赏。”因为高兴,他唇角一直勾着笑。

绿蚁羞涩地谢了赏,和蓝尾一起退下,不忘关好房门。

他们一走,黑衣就没了正形,飞速夹了一片浸饱了红油的牛肚到白藤碗中,雀跃地看着他:“藤喵喵,夫妻肺片。”

白藤脸上一烧,不吭声地吃掉了那片牛肚。

心上人害羞,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黑衣来了兴致,又夹起一根茄子条,这次他直接喂到了白藤嘴边,白藤看着他笑成大狐狸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还是张口咬住了那条茄子,马上,一瓣柔软的唇贴上来,咬掉了茄子的下半截,还故意嚼得夸张。

看着狡猾的大狐狸笑成餍足的大狐狸,白藤上涌的气血渐渐平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人怎么这么幼稚?

他不自觉弯了唇角,黑衣如同得到了什么鼓励,咽下茄子又舀了一勺甜豆花喂过去。

但这回白藤不买账了,狭长的眼睛嫌弃地眯起:“我是残废?”

话一出口,他就做好了黑衣胡搅蛮缠的准备,没想到黑衣居然乖乖放下了碗和勺子,左手拉起他的手,右手探进他的袖口,手指勾动,开始拆他被护腕收紧的箭袖。

他拆得很快,但拆法又有些不同寻常,指尖勾一下挑一下的,修剪圆润的指甲不住在腕间轻划,痒意连心,令白藤有点烦躁。

三五下拆得袖口半散,他忽然止了动作,改沿着半散的袖口一寸一寸往上摸,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常言道‘饱暖思□□’,既然你吃饱了,咱们就……”

白藤背脊一凉,如同被猎人盯上的狼,一点本能的惧意漫上心头,取代了原先的烦躁。他想抽手,黑衣的力气却好像一夕之间大了很多,一抽竟没能抽开。

袖子里的手已经攀到了他的臂弯处,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轻一按,刚好按在血管上,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催动血管中的血流猛然加速,冲撞得血管突突跳动。白藤让他摸得心下躁动,一股邪火凭空生在腹下,浑身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明明二人皆衣冠齐整,他摸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但怎么……怎么偏生感觉像被黑二少轻薄了……

他苍白的脸颊烧出醉酒时都未曾有过的霞色,明明还有一只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黑衣拎开,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只能无措地后退,像一匹落入猎人陷阱、在围猎下惊慌失措的狼。

紫檀木绣墩方寸有限,他退了一点就无路可退了,黑衣噙着邪气的笑,右手还在沿着他的上臂往上攀。

“藤喵喵,你究竟还饿不饿?”他欺身逼近,温声在白藤耳畔问道。

他的指尖还停在他的臂上,温和的口气让那邪气四溢的笑容一衬,全然成了恶魔的低语。

白藤找回一点力气,抬手把他推开,瞪了他一眼:“你吃那两口猫食能饱?”

“自然是吃不饱。”黑衣扶扶颈上缠的纱布,笑眯眯地重新端起豆花,“来,多吃点。”

白藤不情不愿地张开嘴,任他一口接一口地喂,一顿饭吃完,他的筷子连点油星都没沾上。

饭后,黑衣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牵了他的手与他到甲板上散步消食。

船已经航行了一上午,虽天气还是阴沉沉的,至少江面不再有雨丝飘落,向远处眺望,除了茫茫的江水外,还有连绵起伏的山陵、奇形怪状的矶石,绿树葱茏,山花烂漫,人间至美。

头一遭离开束缚了自己十六年的流风城,白藤只觉一双眼都不够看的,什么都新鲜。

江北岸的矮山上生着成畦的碧树,离江水很近,约有人腰高,不是白藤所认识的任何一种农作物,几名少女散在田间,背着竹篓在采摘什么,离得有些距离,也看不清采的究竟是花还是果。

“他们在做什么?”

黑衣顺着白藤的目光望过去,看了一眼介绍道:“对岸那座是断肠山,在依柳城境内,山上种了茶,清明前后正是采茶的季节,想看的话我让船工准备靠岸,咱们去依柳城玩一天。”

白藤摇头,表现得兴趣缺缺,但嘴上还是在问:“原来茶树长这个样子……依柳城产的是什么茶?”

流风城不产茶,他从来没有见过正在生长的茶树和采茶人忙碌的身影,其实他是想更近一点看的,不过想到一大串待办的事,这一时的游玩便没那么重要了。

“依柳城产的茶是最多的,断肠山上的茶叶自带花香,又生在依柳城,因此得名柳花茶。”黑衣自然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解答完他的问题又安抚道,“明日中午船要在蒲九城停靠,后日才走,咱们可以好好玩半天。”

白藤脸上露出点和煦的笑意,黑衣心口一甜,不自觉地再次凑近,在他勾起的唇角落下一吻。

江面“哗啦”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二人同时侧头看去,但见一抹雪白的鱼腹藏入浪中,须臾没了踪影,黑衣瞬间起了兴致:“藤喵喵,咱们比钓鱼吧。”

不待白藤同意,他已经差人去取了渔具来,四个脸生的下人合力抬了两把圈椅到甲板上,二人持着鱼竿坐定,同时挂饵甩钩。

两把圈椅紧挨着,黑衣一歪头就能枕在白藤肩上,为了和心上人黏糊在一处,他硬是把自己高大的身躯缩进圈椅,强行歪着脖子去够那墨色的肩头,一番折腾下鱼竿乱晃,都不知道有没有惊跑了鱼。

白藤本来懒散地靠在圈椅上,见他硬要凑过来,便也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无声挺直了背脊,肩头一下高起,黑衣枕着轻松了不少,于是得寸进尺地啃了一口白藤的颈子:“藤喵喵,你真好。”

白藤拍拍肩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注意力放回到手里鱼竿上。

钓了一会,站在船头帮忙盯浮漂的下人始终没动静,黑衣忍不住又蹭了蹭旁边那段凉生生的脖颈:“藤喵喵,反正钓鱼也无聊,不如你接着给我讲后来的事吧。”

“后来?后来那几个孩子莫名其妙都对我有了敌意,王雨是敌意最重的那个,估计那天是被他娘按头来道谢的。”

白藤面无表情地说着自己小时被附近一圈同龄人孤立的事,持竿的手纹丝不动,淡定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黑衣却坐不住了,他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小在家人的爱护和勋贵子弟的吹捧下长大,即便有与他不对付的,也不敢明面招惹,被孤立这种事于他而言光是想想都按捺不住,不出手都对不起自己!

他气哼哼地问:“那你揍他们没有?”

“自然要揍,流风城多雨,我们一个月也凑不到一起几回,揍着揍着就都长大了。”

“揍得好!不愧是我的藤喵喵!”

白藤对他的话十分受用,狭长的眼眸一弯,笑出几分张狂,突然鱼竿微微一颤,他敏锐地捕捉到水下传来的拉力,抬手收线,随钩一同收到眼前的还有一条一拃长的鳜鱼。

略腥气的江水随着活蹦乱跳的鳜鱼溅得到处都是,一边伺候的下人赶忙挡在二人身前,解下鱼撒进水桶里。

白藤的鱼钩重新挂了饵甩回江水中,黑衣那边的浮漂还是毫无动静,他有些气闷,缠着白藤硬要他接着讲再后来的事,白藤让他磨得无奈,稍一回忆,给他讲起了自己六岁那年发生的一件大事——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双亲亡故的真相。

……

时间一晃,小白藤已经长至六岁,精致的五官和祝星栖小时很像,宛如画里走出的娃娃。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肤色太过苍白,白得很脆弱,似瓷又似纸,任谁看了都要生出几分忧心,以为他是生了什么病。

以前他小小一只,肤色黑些白些也不明显,现在长开了点,一眼看过去跟个纸娃娃一样,白鹭就不由得开始忧心了。前后请各路名医陆续诊了几个月,所有医师都说他没有生病,甚至身体比寻常孩子还要好些,白鹭在他小时也给他探过经脉,和他爹薛聿一样,他的经脉略宽,是练武的好苗子。仔细想想,他刚出满月就被带着东奔西逃,折腾了几个月又来到了流风城这个难见曦月的地方,皮肤白点好像也说得过去。

白鹭放下担忧,照常教他读书习武,三年过去,小小的孩儿已经可以背出不少诗歌,鞭子更是使得灵巧,隔段时间就要把别人家孩子揍哭一回,闹得街坊四邻几乎都拉着孩子来说过理。

这些琐事有白鹭和兰花应付着,对小白藤没什么影响,兰花倒还劝过,比划着说那些孩子生得粗野,行为莽撞是正常的事,他身份贵重不应与他们计较。白鹭则懒得劝,对方闹得狠了,才终于肯过问一二,小白藤也不瞒她,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些孩子嘲笑他没爹没娘的事,还抱团孤立他。

这三年白鹭操劳得厉害,鬓边生了许多银丝,更显得人淡漠冷厉。

听了这些事,她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只教道理和武艺,不插手孩子们之间的是非对错,小白藤拳头硬,那几个孩子又着实屡教不改,虽打闹不休,但一直没出什么大事,于是慢慢的,她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正门一关就是许久,雨打风吹下,门上朱漆越发斑驳,仿佛当初那个淡漠与人对峙的女主人只是个幻影。

随着年岁渐长,许是因为没有玩伴的缘故,小白藤的性格与薛聿的沉稳有了很明显的不同,较之多了许多阴郁,无事时,总是一个人坐在前院的藤萝架下发呆,刮风就吹着风,下雨就淋着雨。

小小的孩儿苍白阴沉,模样不像个人,倒像是个小鬼。

这一日下午读过书,他照常规规矩矩地辞了白鹭,穿过回廊回卧房去。今日没有下雨,还出了太阳,令初夏的天气闷热不已,晴天是他最讨厌的天气,炽烈的阳光总是晃得他头疼,只好回卧房里闷着。

刚走了一段,兰花端着一碗绿豆水笑眯眯地迎面走来,比划道:“少爷快来喝点绿豆水,放了许多蜜饯。”

兰花早不再是六年前胆小畏缩的样子,六年好衣好饭的滋养,丈夫带给她的不安全然退去,仿佛一株兰草,在温风吹拂的水边慢慢舒开了蜷缩的花瓣。

小白藤看她比划绿豆水里加了许多蜜饯,眼睛瞬间一亮,凑到小碗上方仔细数去。薄荷水熬制的绿豆汤清清凉凉,又在井中用冷水镇过,甫一凑近,凉气扑面,连眼睛带鼻子都是凉的。

一,二……两个蜜枣、五块冬瓜糖、两枚对半切开的蜜饯金桔、多到数不清的糖渍玫瑰和蜜饯青梅切成的细丝!

堆了半碗的蜜饯为绿豆水添上了甜蜜蜜的果香,小白藤吸吸鼻子,阴云遍布的小脸绽出点笑模样,端起碗一口饮尽,然后拿起一边的勺子开始舀蜜饯吃。

“少爷别总是在家里闷着,小小年纪就该多出去玩玩。”看着小白藤吃完,她将碗和勺子收回托盘,比划完一句话,又掏出帕子给他擦唇角的水渍。

小白藤一点都不想出去玩,远处祖母不让他去,近处又没什么好玩的,至于后门那群家伙,他见了就烦,也不知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讨厌死了!

兰花比划着哄他:“少爷多和他们玩玩,等大家熟了,他们知道少爷的好了,就不那样了。”

小白藤绷着小脸,不耐烦地往后门去了,他打定主意一会要从后门绕去街上找月绪玩,虽然月绪这个人总是嬉皮笑脸的,还很欠,但他是惟一一个跟他亲近而不拿他当少爷供着的人。

在兰花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出了门,小白藤闷闷不乐地往巷外走,不想刚走几步就碰上了一圈正在用泥巴盖小房子玩的孩子。他冷哼一声,权当看不见,不想小雨眼尖看见了他,亦或是他本来就特意等在这里,立刻拦住了他的去路,扮着鬼脸阴阳怪气道:“小白,听说你都没见过你娘是不是啊?你今天是要去给你娘上坟吗?”

小雨已经八岁半了,是一圈孩子里最高的,比小白藤高了不少,不过这三年里,他单挑小白藤就没赢过。

一圈孩子哄笑出声,小白藤也不跟他废话,抽出祝月沉送他的新鞭子就抽了过去,只一下,小雨脸上就见了红。

小雨惯会嘴上逞能,真打起来就躲到后头去了,在一圈孩子后面吱哇乱叫地指使他们:“都给我上!快上啊!揍翻这个没娘的家伙!”

两三个孩子卷起袖子,却迟疑着不敢上前,三年前那个拖鼻涕的孩子如今已经不拖鼻涕了,只是说话有些慢,阻拦在他们中间的动作也慢了半拍:“小雨……你每次和小白打完架都要躺好多天,你们不打架了好不好呀……”

他的娘一生下他就和别人跑了,他和小白藤一样,连娘长什么样都没看过,因此最能同病相怜,每次几个孩子打架都是他拦在中间调停,虽然根本没人听他的。

“叫大哥!”小雨指着他斥了一句,然后鼻孔朝天,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怕什么?他打我我就回去找我娘哭,我娘肯定得找他祖母,有一回他祖母不在,那个赶车婆给了我们一贯铜钱呢!可以买好多肉!”

小白藤挑眉:“原来一贯铜钱就能打你一次。”

他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黄豆大的银珠子,毫不留情地向他们弹去,银珠子精准地打上几个光洁稚嫩的额头,留下一枚青紫的印记,几个孩子顾不得喊痛,为争抢地上的银珠大打出手。小雨贪婪的目光亦被银珠所勾住,他想去捡,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小白藤,不过幸好小白藤也没有打算放过他们,趁几个人弯腰捡银珠,提着鞭子劈头盖脸就是抽,打得几个孩子哀哀惨叫,身上东一道西一道的血痕,身上衣服都出了裂口。

他们顾不上再捡地上银珠,满地打滚讨扰,小白藤把散落在泥里的银珠一个不落地拾起来,然后挑出一枚,居高临下的,打发叫花子一般丢给了小雨:“这是这次的钱,拿好别丢了。”

说罢,他收起剩余的银珠和鞭子,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