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几个以小雨为首的小王八犊子,小白藤头也不回地走了,出了巷子直奔石城河。石城河七十二家青楼中有一座鹤鸣楼,月绪的身份被黄双知道后,便不再天天糟践那些可怜的山楂红薯豆腐了,他直接到鹤鸣楼包了个房间,无事的时候就躲在里面睡大觉,白鹭知道后没说什么,私下却给他的月钱涨了一倍。
小白藤只知道石城河畔的七十二座华丽高楼都不是什么好地方,无论是祖母还是嬷嬷均三令五申不让他靠近,但是月绪却住在这里,而且他来找他几次也没发生什么,或许这里并没有祖母和嬷嬷说的那么坏。
走到鹤鸣楼下,楼头有那么一两个放浪的女子竟摇着帕子挑逗起这个才六岁的小小孩儿来,面对她们的大胆,小白藤也不脸红,熟门熟路地让她们帮忙把月绪叫出来。
“嗳,小弟弟,你来得不巧,那位绪哥哥今日出去啦。”披红绫的俏丽女子掩嘴娇笑几声,朝他勾了勾手指,“你先来姐姐房里坐坐怎么样?等他回来了我喊你~”
小白藤摇摇头,追问道:“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呀,不如你上来陪姐姐玩会,姐姐一高兴没准就知道了~”她挤挤眼,艳红的唇抿出一个媚笑。
“秋夜,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旁边一个穿青衣的女子从背后戳她一下,满脸嗔怪。
秋夜不乐意了:“哎呀,左右也无聊,让他陪我玩两圈叶子戏也好呀~”
青衣女子清丽的眉目泛起一点埋怨,不等秋夜说话就温温柔柔地朝楼下道:“绪哥哥说家中长辈过寿,前几日就回家去啦。”
小白藤朝她道了谢,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他知道有那么五个人是专门给祖母跑腿办事的,月绪就在其中,看来他是又被派去做什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失望地在街上逛了会,他买了包糖莲子揣在怀里,还买了根糖年糕一路走一路吃,糖年糕吃差不多了,也到了白家的院墙下,月绪带来的坏心情随着下肚的年糕烟消云散,但他的脸上依旧不见晴光。
后门的巷子里,一圈孩子早跑得七七八八,只剩那个反应略慢的孩子还在梨树下堆石子玩,小白藤记得他好像叫仲夏,这个秀气得和这个慢半拍的孩子一点都不沾边的名字还是仲夏那个叔叔给取的。小白藤与他无仇无怨,但关系也说不上有多好,他对仲夏大概就是此刻这种见了都懒得打声招呼的关系。
他一声不吭地路过梨树下的仲夏,继续往家门走去,马上要到家门口了,仲夏才忽然反应过来小白藤刚从自己身边路过,赶紧慢悠悠地喊他:“小白……”
小白藤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漠然地站在原地等着下文。
仲夏感觉不到小白藤的冷淡,继续用慢悠悠的语速安慰他:“小白……我叔叔说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你爹娘一定也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你……”
小白藤心中不快,阴阳怪气地回道:“流风城什么时候有过星星?”
迟钝的仲夏无比认真地点头:“有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天前有过……”
他掰着手指极认真地数,都没注意到小白藤早在他数到四的时候就不耐烦地冷哼一声,推门回了家去。
正在做饭的兰花听见门响,赶紧擦擦手出来,见小白藤衣服干净,手脸没有擦伤,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比划着道:“刚才搬了冰鉴到老夫人房里,少爷快去吃果子吧。”
小白藤板着一张苍白的小脸拉过她粗糙的手,从荷包里哗哗往那只手上倒银珠子:“嬷嬷之前给了小雨一贯钱,这是我还给你的。”
兰花惊得嘴都张开了,掌心托着一把白花花的银珠子,比划不出话来。
小白藤不理会她的震惊,收起空瘪瘪的荷包,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他们再来嬷嬷就告诉我和祖母,不要给他们钱。”
等兰花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小白藤的踪影,她从内裙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包起银珠子放到了一边,预备明日打扫卧房时再偷偷塞回他的被子里。
小白藤心情不快,都没有去白鹭房里找冰镇果子吃,径自回了房,躺在窗下窄榻上一颗接一颗地吃糖莲子,到了晚饭时分,一包糖莲子连渣都不剩,他耷着的小脸也才略微晴转。
他一天到晚阴着张小脸,脸上多些阴霾少些阴霾也不明显,也没准不是不明显,只是白鹭不知该从何问起,这个主意很大的孩子极少会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心事。
饭桌上,照常是小白藤坐在上座,虽然白鹭完全有资格做他的长辈,但她始终以随从的身份自居,连吃饭都坚持要按规矩坐于下首。
今日不光小白藤有心事,白鹭似乎也有什么事,喝了碗汤就匆匆离去了,小白藤好奇心不强,一个人草草扒了几口饭,便回到藤萝架下坐着去了。他喜欢这架白藤萝,兰花就给他摆了一张大躺椅在下面,休说现在小小一只的他,就是以后身条完全抽开的少年白藤窝进去都宽敞。
小白藤呈大字型伸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边晚霞出神,远远望去,像躺椅上摆了个纸扎娃娃。纸扎娃娃顾自发着呆,不知不觉浓郁的夜色已取代晚霞漫染了整片天空,虽对仲夏的话嗤之以鼻,但此时此刻的小白藤莫名其妙地希望天上有星星。
今日天气晴好,厚重的云层间难得露出了淡色的月亮,在月亮旁边,还真的有几颗星星在放着光芒,一闪一闪的,像人的眼睛。
“呀,螣弟也在看星星呀?”月绪不知何时出现,一张娃娃脸笑嘻嘻的,“我来流风城好几年了,还真没见过几次星星。呐,月亮旁边的那个是毕宿,明天又要下大雨啦~”
小白藤没搭理他,继续对着星星神游天外。
“螣弟怎么不高兴呀?有什么事来,跟哥哥说说。”月绪突然弯腰凑近,揉了小白藤的头一把。
小白藤把他推远,才若有所思地问道:“月绪,你知不知道我爹娘的事?”
“鹭前辈没告诉你吗?”
“你是我的话你信吗?”小白藤面无表情。
“哎……我确实知道……”月绪转转眼珠,“你叫声哥哥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小白藤压抑半天的坏心情一下爆发,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扭头就走。
“哎哎哎,我逗你的。”把人惹急了,月绪又赶紧卖好,“其实……”
“你还有事?”白鹭出现在堂屋门口,淡淡扫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无事无事,和螣弟说几句话而已,我告辞啦。”月绪一吐舌头,瞬间跑没影了。
小白藤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往后院走,打算洗洗睡下。
“藤儿。”
叫住他后,白鹭久久沉默,然后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招招手让小白藤随她过去。
家中只有兰花一个人里外操持,白鹭怜惜她,晚上上灯从来都只让她上几条要道的灯,灯挂在雀替上,低低的不用踩梯子,照得路也亮堂。廊外翠竹在八角料丝灯下投出婆娑的影,夜风一吹,竹叶哗啦乱响,亭亭摇曳出几分别样的风姿。
一路走至书房,白鹭关门点灯,长长一声叹息:“藤儿,你是个聪明孩子,但有的时候,聪明却并非真的那么好……婆婆和舅舅不是有意瞒你,只是那些事太过沉重,不该你来背负。”
她坐下,一双冰凉的手将小白藤抱到自己膝上,像每次讲故事那样开始给他说那些旧事:“你的父亲不是什么军士,黄伯伯也不是他的战友,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黄伯伯和婆婆是被你外祖捡回去的孤儿,打你母亲出生就开始贴身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小白藤沉默地听着,眼眶却渐渐红起,一行眼泪无声滑落。
他心中那个“爹娘”的大致轮廓终于填补上了血肉,他们是那么的爱他,用生命给他争取活着的机会和一生的自由,原来他自由自在生长的权力、自由自在地爱一个人恨一个人的权力……都是双亲用尸骨换来的……
“荒月宫……我记下了。祖母,只是与那宫主的孩子成亲而已,爹娘为什么不干脆同意?这样还能……”
“傻孩子,哪里只是成亲这么简单?”白鹭淡漠的眉敛起,眼中也朦胧上了雾气,“荒月宫的人修习的都是为正道所不容的邪术,结亲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实际他们是要拿你做炉鼎……”
“炉鼎?是什么?”
白鹭沉默半晌,借物给他解释道:“你可记得家中那片被菟丝子缠绕寄生的紫云英?那紫云英就是炉鼎,被菟丝子吸食干净后只有死路一条。”
生而为人,有几人能亲手将骨肉至亲送去……休说是为人炉鼎,便真是结亲,又有谁能同意与荒月宫这等声名狼藉的门派结?
这是一个死局。
“祖母,既然害死我爹娘的是荒月宫,那黄伯又做了什么?为什么有人说他和我爹娘的死脱不开干系?”
小白藤的问题再次让白鹭一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语重心长道:“藤儿……这世上的一切过错并不都是有意为之,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黄伯伯确有失误,不过就算没有他,荒月宫的报复也迟早会到。你现在还小,婆婆不讲过多于你,待你长大可以自己明辨是非了,婆婆再告诉你这些细枝末节。”
“所以……是真的与他有关系吗?”
书房内的气氛十分沉重,小小的孩儿已经凭借自己的聪慧摸到了真相的大门,就差白鹭一句话来证实。
“你黄伯伯已经付出了代价,他和婆婆一样,只希望你平安顺遂地长大,不要被仇恨裹挟了一生。”
小白藤双目被仇恨烧灼得一片赤红,咬牙切齿,根本听不进去:“祖母,我不要平安!也不要顺遂!我只要快点长大,然后给爹娘报仇!”
“报仇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事,你现在练武的强度远远不够报仇,只够防身不被人欺负了去。若是想报仇,你的武艺便要高出常人,而且婆婆奉你舅舅的命令,没有传授你内家功夫,想武艺高强,没有内力做支撑绝对不行。”白鹭没有直接阻止他,旁敲侧击的,不知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
小白藤怒涌上头,刚要开口,又被白鹭截住了话头,“别以为内功是好学的,舅舅之所以不让你学,是因为婆婆学的内家功夫阴毒,修习后武功涨得虽快,代价却是身体寒根深种,一年四季体谅如冰倒也罢了,待到有朝一日内功反噬,关节会时常刺痛不已,到了雨季和秋冬更是难熬,寿数自然也长不了。”
此刻的小白藤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哪里听得进去什么反噬不反噬,紧捏着拳头坚持要学。
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上了那只苍白圆润的小拳头,握了一会,大手的手心不仅没有被小拳头焐暖,反而冰得小拳头都快没了温度。
“这内功一旦开始反噬,便要痛苦到死,无法可解。婆婆幸运,年过四十才开始反噬,但并非没有弱冠之年就被折磨得彻夜难眠的人。藤儿,你还小,别让冲动毁了你一生,多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白鹭松开小白藤的手,把他抱下膝盖,小白藤似乎冷静了些,红着一对兔子眼,盯着自己被握过的手出神。
“月绪他们同样是你舅舅的人,这仇恨不是你一人的仇恨,是咱们所有人一起背负的。拿月绪来说,你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脸地在出入石城河,他住的地方可是某个门派的分舵,时常有江湖人到楼里议事,正好知情的人不多,客人鱼龙混杂,也方便他隐藏,有时在里面能探到荒月宫的消息,这些年光是他就杀了不少荒月宫的人。报仇的事有你舅舅和我们在操心,你安心在庇护下长大是完全可以的,不会有人强求你背负这一切。”
小白藤不说话,咬着下唇一个人愣神,白鹭吹了灯,牵着他亲自送他回了的卧房。
她铺好被子,然后用浸过温水的布巾给他擦去脸上泪痕,但那泪痕随擦随新,刚擦掉旧的又淌上新的,怎么都抹不干净。
好不容易他流干眼泪,窗外夜色已深,白鹭如释重负地丢了布巾,给他脱去外衫和脚上的羊皮小靴子,哄着他躺到了被子里。
“藤儿,你是个聪明孩子,今晚婆婆对你说的一切都要守口如瓶,以免惹来祸端。至于旁的……来日方长,等你想清楚也不晚,先好好睡一觉,莫急于一时半会。”白鹭掖好他的被子,摸了摸他的发顶,吹灯离去。
小白藤根本睡不着,躺了一会就蹬开被子,望着窗外稀疏的星斗出神。
到了后半夜,瓢泼大雨随着一声惊雷哗哗落下,星斗和月亮一同没入阴云,彻底不见踪影,而小白藤还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出神,冥冥迷迷中,星斗好像又回来了,一颗颗在夜空里闪烁跳动,可是凝神细看去,那不过是窗框上的跳珠白雨,在泼墨般的黑云衬托下,错被认成了漫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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