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因连日来的受惊,情绪起伏过大,乐瑶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伴有头疼、四肢无力、胃里恶心的情形出现,她脸色白得可怕,纤凝察觉后连夜去请了张太医。
玉芙殿点亮了一盏盏莹灯,张太医仔细诊了脉,又询问了一些情况,才写下药方子令人去煎了药送来。
“张太医,”乐瑶惨白的脸上渗出虚汗,勉强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治不好了?”
她的病症向来是在冬日加重,而眼下不过五月的光景,很难不让人多想。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嗓音依旧是柔和的,没有任何埋怨的意味,却让旁人心里都不太好受,忍不住抱怨上天不公。
张太医心中一惊,战战兢兢埋着头不敢与她对视。
公主这病因至今不明,往年用各种珍贵药材吊着命,但十几载过去,那些药也效果甚微了,能撑多久,谁也不敢保证。
他自然不敢说实话,再三斟酌后,才道:“公主安心,老臣近日找到一本祖上传来的医书,还在悉心钻研,想来其中定会有解决之法。”
他腰杆弯得很低,乐瑶看不清他的神情,虚弱地闭上了眸,让他下去。
纤凝一直在一旁轻声安慰,语气温柔又心疼。
帐幔里,乐瑶身子有些发抖,抑制不住地,双手掩着面啜泣起来。
她本该是个早夭之人,若是投生到寻常百姓家,活不过几年光景。
可她偏偏降生在帝王家,用了那么多寻常人直到死都求不来的灵药,勉强保住一条命,现在却又告诉她,这身份是假的!还有那么多人因她而死!因她饱受折磨!
她就是个虚伪卑劣的小人,占用了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让他人蒙难。
这些真相用一个残忍的方式割开她的血肉,摧心剖肝似的,一点点击溃了她的信念,无处遁逃。
可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为什么这个人是她啊……
乐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口钝钝的痛。
她遏抑不住地埋到纤凝怀里,虚弱的呼吸断断续续,泣不成声:“我是不是,就不该活着啊……”
纤凝简直吓坏了,连忙轻轻拍抚着她后背,“公主莫要乱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药煎好端上来,乐瑶匀着碎乱的呼吸,慢慢喝下去,嘴里也不知是眼泪还是药的苦涩味,蔓延到每个角落。
眼眶一点点红了起来。
幸而后半夜,没再出什么状况,在偏殿担惊受怕一整晚的张太医这才放心离去。
次日。
大抵是夜里平复好了心绪,乐瑶神情看不出什么异样,照旧去喂了兔子,早膳后喝药时,她微微一顿,敏锐察觉到药量增多了些。
现在就如此了,等到冬天要怎么过呢。
乐瑶安安静静地喝完,垂眸心道,她这个假公主,都不一定能活到冬天。
纤凝给她递了糖后,才犹豫着道:“奴婢今晨听出宫采买的人说,外头起了些有关太子的流言,竟说是、说是太子殿下不识字!”
乐瑶手指一颤,瞳眸微睁。
这是如何传出去的?知晓这件事的应当只有陛下皇后,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捂死这个秘密。
不对。
还、还有她……
乐瑶脸色顿时发白,正当这时,一名婢女匆匆进来,说是赵全公公等在殿外,请她去东宫。
她闻言更是慌乱起来,忐忑不安地起身。皇兄不会以为是她透露出去的吧?
外面惠风和暖,乘上去东宫的轿辇之后,乐瑶反倒渐渐镇定下来。
皇兄应当不是那种听信谗言之人,但他要是不高兴,直接把她杀了也不是不可能。
她怕皇兄是真,对他心疼愧疚也是真,经昨夜一遭后,她其实也想好了,若皇兄愿意,她会将父皇教给她的所有,再尽可能地教还给他。
就当是,弥补。
到东宫后,赵全一如既往引她去了明德殿。
殿里总是用帘子遮住阳光,挡得密密实实的,再点燃所有灯烛,散发着一簇簇熠熠的光亮。
魏愁端着一副清隽出尘的面貌,乌发披肩,懒散坐在书案后方,慢悠悠擦拭那把玄黑描金的弯刀,很是爱惜的模样。
听到声响,他撩起眼皮,一双漆黑幽静的眸,对上她的。
乐瑶瞬间就悬起了心,看见书案上摆放的笔墨纸砚,怕他误会,忙不迭解释道:“皇兄,我没有把你的事向外透露一分一毫。”
“就像你不会说出我的事一样,我也同样不会乱嚼舌根,这是、这是……我们的秘密。”
她嗓音天生很软,焦急解释时尾音带点怯怯的颤意,栗色瞳孔水光潋滟,格外惹人爱怜。
“我们?”
魏愁轻喃一句,动作微顿。
于他而言,这是个很新鲜的词。
世人对他或鄙弃或惧怕,就像从来没人盼他好好活着一样,也从来没人会对着他这样的恶鬼,自甘堕落,称一句“我们”。
他久未言语,乐瑶以为他真的不信自己,抿抿唇,语气也不由委屈了起来:“皇兄……”
魏愁眼睫缓缓眨动一下,回过神,听到她这委屈吧啦的嗓音,他不免弯唇,轻笑了声。
叫她来,当然不是为此事。但若非要给出个原因,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是,不问缘由的,想看见她。
只要看见了她,他那颗死寂的心脏才会焕发生机。就像现在一样,跳得很快、特别快。
魏愁仍然没说话。
乐瑶惴惴不安地站着,手指紧张地绞了又绞,良久也没等来他的“宣判”。但渐渐的,她也回过味来,皇兄若是不高兴了,哪会让她还有命站在这里?
于是,乐瑶小心翼翼抬眸,偷觑他一眼,再觑一眼……
猝不及防,撞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她后背霎时绷紧,呼吸都谨慎了几分。
但过了许久,他依旧不言不语。
乐瑶咬着唇想了想,试探性地,小声问他:“皇兄,要不……我今日教你写字?”
笔墨纸砚都齐全了,就是不知,皇兄愿不愿意写,毕竟他连认字都是漫不经心的,到如今,大概也认不出几个字来。
乐瑶心怀忐忑地偷眼看他。
岂料,这人竟轻易地松了口:“过来。”
魏愁毫不怜惜地把刀往旁边一撂,唇角弯了起来,黑眸转向她。
乐瑶彻底松口气,趋步走到书案旁,也没叫婢女,自己动手磨好了墨,而后摊开一页宣纸,细声细气道:“皇兄,我先给你示范几个字,你再照着我的来,可以吗?”
魏愁轻轻“嗯”一声,并无异议。
乐瑶手执玉笔,因她是站着的,故而微微倾下身,皙白脸颊落了几绺软发,抿着唇神情专注,行云流水写了四个大字。
是上回教过他的,天空、白云。
她写的并不是簪花小楷,学的是陛下的字迹,一笔一划神韵超逸,笔势恢弘,笔墨轻重浓淡掌控极佳,浑然天成。
若有旁人见得,必会惊叹不已。
但魏愁只是睨了一眼,神情莫测不明。
写完字,乐瑶将手凑到他面前,给他瞧了握笔的姿势,便把玉笔递给他,软声道:“皇兄,试试吧。”
笔杆上残留淡淡的温度,魏愁动作有些僵硬,唇角弧度也渐渐敛起来。
他拿刀拿惯了,这还是第一次碰笔,回忆着方才乐瑶的姿势,他绷着面容,僵滞地调整自己苍白的手指。
他的手骨节修长,白薄的皮肤上筋脉分明,即便握笔姿势有些别扭,却依旧很好看,引得乐瑶瞅了好几眼。
而后提笔、沾墨,魏愁看了看摆放在一旁的参照,垂下头。
然而甫一落笔,一团浓墨就在纸上晕开。
“……”
乐瑶赶紧安慰:“很正常,我第一次写字也是这样的呢,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魏愁面无情绪,也不知信是没信,第二次落笔的时候,他明显谨慎了几分。
两横、一撇、一捺,字迹歪歪扭扭,一个狗爬似的“天”字跃然纸上。
魏愁:“……”
他毫不犹豫地撕碎了这张纸,力劲大得像要把人撕碎一样!
“孤不写了。”他声线平直。
乐瑶睁圆眼,义正严辞道:“不行!”
凉飕飕的视线扫过来,她气焰顿时矮了下去,绞尽脑汁后,决定给他讲一个典故:“有一个名叫苏秦的人,他发奋读书,挑灯到夜深时,常困倦打盹,于是他准备了一把锥子,一打瞌睡就往腿上刺一下,这样就会清醒起来。”
她偷偷瞅他一眼,小声说:“我当然不是要你这样……”
魏愁忽然开口:“可以。”
……什么可以?
乐瑶一愣,发现他目光直白地盯着她的脸,口吻认真:“孤每写完一个字,你就让孤捏一下脸。”
“啊?”
乐瑶呆呆地看着他,脸颊就猝不及防让他捏了一下。
她顿时瞪大眼,还不待说话,便听他非常抠门地说:“方才已经写完一个了,得补上。”
她还没答应呢!
乐瑶委屈巴巴地捂着脸,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模样,想了想,还是闭了嘴。
很快,魏愁便又写好一个字,他撩起眼皮看过来,苍白的指尖触上她脸颊,不轻不重捏了一捏。
软软的,温温的,手感很好,他惦记许久了。
他忍不住捏着软肉搓捻一下,指腹上的茧子刮过细嫩的肌肤,乐瑶立马疼得“呜”了一声,眼里泛起泪花,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目光充满哀怨。
魏愁收回手,看见她脸颊被捏出的红,眉骨微动了一下。
怎么这么娇。
他默不作声。
乐瑶心疼得摸摸自己被捏痛的脸,不大高兴地嘀咕:“前有苏秦用锥子刺自己的腿,后有魏愁用手祸害妹妹的脸。”
她瘪着唇垂头丧气,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没敢让皇兄听见。
过了会儿,殿内都阒静无声。
渐渐的,她发觉不对劲起来,周围似乎过于安静,听不见一点写字的窸窣声。
乐瑶心脏一跳,犹豫会儿,做贼似的,慢吞吞抬起眼帘。
冷不防,对上他漆黑的眼神,以及,似弯非弯的唇角。
魏愁牵起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嗓音极柔极轻:“你再说一遍?”
乐瑶头皮发麻,憋着一口气,默了默,决定向恶势力屈服。
她绞着手指头。
“……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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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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