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眇当夜就发起了热,昏天黑地地吐了好几遭。
房间里那股酸馊味久散不去,睐儿待得一会儿就再站不住。
刚要起身离开,眼角忽然扫到地上的一堆纸。
那是一堆沾满了墨汁的纸,都被胡乱涂上了漆黑的颜色。
某页隐约露出来的一角上仿佛勾勒了几根手指。
睐儿抽出了那张纸,巴掌大的纸片上画着的是一个弹琵琶的侧影。
纸上的线条十分潦草,人像甚至有点歪曲走形。
但依旧能从那极目远眺的侧脸上看出愁绪。
这使他忽然想起了刚到这西郊别院的那一夜。
虽然画上的人辨不清面容,但他能确定那就是自己。
失神不过一瞬,睐儿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
他掀起眼皮,轻微煽动的长睫如同蝴蝶振翅。
盈盈的一双秋水盯住蹙眉熟睡的顾眇。
真是,假正经……
此后,睐儿开始瞅着空就往顾眇的房间里钻。
只是再不如原来那般焦急,他捧了琵琶坐在顾眇的对面细细弹奏。
美人奏乐总是赏心悦目的,更何况是教坊悉心调教出来的头牌。
含情凝睇、衔嗔带怨,葱白似的指尖撩在琴弦上,流出轻烟般缥缈的曲调。
只是奈何面对的人是个瞎子,看不到如此美妙的画面。
当然也就看不到美人眼底收不住的神气和戏弄。
忍得三四日,顾眇就再忍不住了。
他难得开口使唤守在旁边的小厮。
“你,把他拖出去!”
初愈的嗓音虚弱无力,但语气里却夹着不耐烦和愤怒。
睐儿闻言停手,而后双眼一瞪,侧头瞥向那小厮。
被这美目盯着,小厮瞬间红了脸,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说,你把他拖出去,否则,我有一百种让你察觉不到的自杀手段。”
顾眇转过头,灰白的眼珠就这样和小厮的眼睛对上。
小厮的脊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前面那两名下人是怎么死的,他可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我自己会走!”
不等那双手伸过来,睐儿就腾地站了起来。
忿忿不平地转身回到了住处,他不慎将琴轸磕到了墙上。
难得的昆仑玉就这样被碰掉了一小块,他心疼地几乎要跳起来。
授业恩师赠的琵琶,他向来珍爱有加,如今却因为那人坏了一角。
他一边使了钱让人去寻玉匠给自己再刻一只一模一样的,一边在心里将顾眇又记了一笔。
却怎奈那人偏偏得罪不得。
据少卿所说,此人本来画技高超,眇了双眼以后脾气变得古怪,几次三番寻死觅活。
少卿受了请托照看顾眇,请托之人还希望能得他一副画。
这个任务就交给自己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他肯作画就行。
至于请托的人是谁,又要画什么画,少卿没说,他也不敢问。
他只问了一句:“为何是我呢?”
少卿闻言便笑:“睐儿玉手琵琶名噪京师,撩得动天下人的芳心,还怕激不起一个画痴的心气吗?”
这能一样么?睐儿心中嘀咕,嘴上却不敢再回。
以琵琶之曲激起志气,睐儿虽以技艺自矜,但也不敢说真能做到。
更何况如今琵琶损伤,不够完美的琵琶他是不弹的。
*
过了一日,睐儿心中仍旧有气。
推开那人的房门,对方那气定神闲的作派更是激起了他心中的怨怼。
“做这清心自持的样子给谁看呢?”他讥讽开口,“我问你,我那张弹琵琶的小像是不是你画的?”
顾眇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进桌子上的纸堆里,在本就满是墨汁的纸上又重重添了几笔。
睐儿只管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僵硬的脸色。
他本不愿说破对方这隐秘心思的,是这人自己不识趣,偏要装什么清高。
一只手伸到了面前,睐儿疑惑:“干什么?”
“还我。”顾眇的语气异常冰冷。
“把我的画还我。”他又添了一句。
“呵!那是我的小像,凭什么给你?”睐儿高昂头颅。
“再说。”他铆足了劲儿要激对方一下,“我已经交给肖少卿了!”
顾眇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去。
缓缓贴近眼前的人,察觉到对方在轻微地颤抖,睐儿轻蔑一笑。
这种假清高的人就是如此,做着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样子,内心里其实还比旁人更为腌臜,如今心思被揭破可不就气地抖如筛糠?
到底还是对自己动心了,哪怕他是个瞎子。
看来自己也并不全靠一张脸。
睐儿轻抚自己的脸颊,双目弯成月牙,展露一个绝美的笑容。
“食、色性也,顾先生不必觉得羞赧。”
说着,他就抬手轻触对方的脸颊,身子渐渐欺近。
“枕席之乐妙至毫巅,正可以让先生灵思如泉涌。”
“别碰我!”顾眇移开了自己的脸。
闻言,睐儿只当他继续在演。还待近前,下一瞬却听到了个冰冷异常的字。
“脏。”
“什么?”他一时有点愣神。
“我说。”
“脏。”
纵使已经捂了耳朵,这个字还是穿透纱衣穿过指缝分毫不减地撞入了他的耳中。
不知为何,睐儿双唇不可遏制地抖动,霎时间泪盈于睫。
一滴清泪刚出眼眶,就被他抬手抹去。
“好,你很好!”教坊头牌此刻仪态全无。
“顾眇,你给我等着!”
睐儿几乎是逃出门的,而后一步不停地朝着自己的住处奔去。
本以为……本以为顾眇是不一样的。
虽然总是嘲笑他故作清高,但睐儿却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心底,总是盼着他是不一样的。
他从不以玩物的心态面对自己,他称呼自己“公子”时是那样诚恳,不带一点戏谑调笑。
最重要的是,他听得懂自己的琵琶。
他的那张画,那张画……
睐儿坐到床前,从中空的枕头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打开匣子,那张小像就出现在眼前。
有多少人为睐儿画过像,却只有这一张是真正画的他自己。
他怎么可能舍得给别人?
轻薄的纸张被揉成一团,高扬起来的手却停在半空。
睐儿颓然坐在榻上,细细将纸展开,指尖划过画中人的眉眼。
可不就是脏么?他咧嘴苦笑。
但至少,这画儿是不脏的。
这画上的人,这会儿是不脏的。
画上这会儿,他是自己,不是睐儿。
*
肖少卿的心情好像不错。
他轻揽着美人的肩头,眉眼里全是笑意。
“睐儿。”他轻唤。
“听说他给你画了小像。”
睐儿顿时身子一僵。
“紧张什么?”肖启蛰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腰背。
“人有所爱,才有活下去的念头,你这是帮了大忙了。”
睐儿自然顺着他的话接:“我可是少卿的人了,这不是怕您一个不高兴砍了他,顺手又砍了我么?”
肖少卿顿时哈哈大笑,咬住了怀中人的唇瓣。
“画在哪儿,我看看。”
终究没有糊弄过去,睐儿只好去取画。
肖启蛰盯着画看了许久,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怎么,你不喜欢吗?揉成这样。”
“画得丑死了,歪七扭八的,我哪里就差一副画儿了?”
“哈,还真是你揉的。”
睐儿不着痕迹地蹙了眉,少卿今天咋了,怎么一直试探自己。
“我看这画可是非常不错,比此前所有的画都要好。”
肖少卿好似颇有闲情:“要是你知道谁要求他的画,就不会如此嫌弃了。”
睐儿配合地露出好奇的神态,但看到对方的手势以后就一点不想知道了。
那一位的事情,岂是自己这等人可以打听的。
肖启蛰却不愿放过他。
“既然你不喜欢,我就献上去了,知道你立了这么大一个功,说不得要怎么赏你哩。”
“还是别了,这画还是留给奴吧。”
睐儿却没有抢到。
“怎么又忽然想要了?”
“少卿不是说吗,那一位都想要的墨宝我岂敢怠慢,只盼您别笑我眼拙罢了。”
“这可怎么好。”肖启蛰手指夹了画眯眼看着他。
“过了这么长时间,上头可催呢。”
“这样吧,睐儿还是尽快让他把画作出来,这一幅我就先替你收着。那一位问起,我也好有东西交代不是。”
说到这,还贴心地捏了一把睐儿的脸。
“你放心,小爷我尽量替你周全,只要那画尽早出来,这一幅总还是你的。”
要死!
肖启蛰走后,睐儿咬唇发狠。
多么狡猾的一个人,就这样捏住了自己。
无论是什么原因,让皇帝如此隐秘索要的画是他可以见到的?
怕不是当场就要灭口。
不,不仅如此,知道这件事了很可能就留不下性命。
如今也只能小心讨好肖启蛰,盼着他能看在自己的用心的份上瞒下来。
这是唯一的活路了。
他得逞了很高兴吧,都叫了自己的本名。
睐儿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真是够贱,原本还存着好好伺候他一辈子的心。
方才他是怎么戏弄自己的?
可恨自己还当他是要吃醋了。
对着这样一个蛇蝎之人表情,岂不是够贱!
可此后要怎么办呢?
睐儿摸着脸颊上红肿的痕迹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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