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琵琶

初秋的清晨凉气丝丝。

睐儿踱着步子挪到了顾眇门前。

踌躇再三,刚抬脚准备走进去,房门倏地打开了。

小厮端着盆子跨过门槛,喜气洋洋地唤了睐儿一声。

“丹桂公子,您来了。”

睐儿嗯得一声就朝房门里看。

那人端坐在软垫之上,腰背挺直,身上意外地穿戴齐整,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睐儿狐疑地迈步而入,走到近前就停住了。

他眼珠转了几圈,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低了头,用脚尖碾着地上干涸了的墨点。

“睐儿。”干涩的声音响起。

思绪飘远的人倏然抬眸,只怔了一瞬便摆出最适宜的笑容。

睐儿缓缓在顾眇身前的软垫上坐下,轻启朱唇:“顾先生可是记岔了,奴唤丹桂,可不是什么赖儿好儿。”

然后他就看到顾眇唇边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睐儿。”对方依旧坚持。

睐儿心中泛起几许烦意,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衣袖。

这名字被顾眇知道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再传到了那一位的耳朵里……

嗓音又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考。

“可以为我弹一曲吗?”顾眇说。

这就更奇怪了,此人不是只喜欢偷听吗?

“可是我的琵琶坏了。”睐儿开口。

“坏了?”顾眇皱眉,“不能弹了吗?”

“不能弹了。”

“那真是可惜了。”

顾眇挺直的脊背松懈了下去,额角垂落的发丝一下又一下地从他灰白的眼珠前拂过。

睐儿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在心里鄙视了一下竟然会生出如此情绪的自己。

前两天对方才作践过自己呢。

可他最终还是去捧来了那一把琵琶。

强忍着不去注意那缺了一角的琴轸。

五指轮划,清泉一般的琴声倾泻而出,泉水幽幽,抚过青草、跃过石头,流经一对相爱之人的脚边。

曲调转柔,如恋人的轻声呢喃,丝丝缕缕,扰动心肠。

“不好。”突然闯入的两个字打断了情人之间的蜜语。

睐儿的动作骤然一停,琴弦刮疼了指腹。

他没好气地瞪了闯入者一眼。

“琴音诉衷肠。”顾眇的嗓音低沉,“睐儿,你在哪里?”

“什么?”睐儿有点不能理解。

“这是你想弹的曲子吗?”

“不然呢?”

顾眇抿唇,过得一会儿才又开口。

“换一曲。”

虽然依旧不解,但睐儿还是依言换了曲子。

金戈铁马的沙场之曲。

“不好,换。”

瑟瑟秋风的肃杀之曲。

“不好,再换。”

望穿秋水的闺怨之曲

“再换。”

……

“再换。”

……

“顾先生,你到底想听什么?”

睐儿手指按于弦上,银牙紧咬,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顾眇却尤自摇头。

“睐儿,你告诉我,这些曲子当中,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睐儿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不由得头大如斗。

对方依旧追问不停,美人生起薄怒,恨骂道:“我在教坊,我在暗房,我在师父的竹鞭之下,我在嬷嬷冷眼之中!”

这人古怪异常,亏得自己还以为他懂琵琶,他懂个屁!

睐儿起身就走,却又被叫住。

“这便对了,你就弹教坊、弹暗房、弹竹鞭、弹冷眼。”

顾眇说着,身子渐渐往睐儿这边倾斜了过来,他脸上神采飞扬,连凹陷下去的血肉仿佛都在这一刻长好。

若不是双目已眇,此时的眸子说不定也是璨若星辰。

睐儿有些发愣,但下一瞬就沉了脸,他并不想陪这个疯子玩。

“先生累了,奴这就告辞。”

说完,也不管身后的呼唤,他抬脚就走出了房间。

*

天色转暗,可睐儿的脑子里却一直重复着顾眇说的那一句话。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与此同时,教坊、暗房、竹鞭、冷眼……

过去许久的画面争相从眼前闪过。

年长伎人嫌恶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孩提时哭泣的自己。

封闭的房间里没有食水、没有光亮,甚至连一丝声音也无,一旦踏入非死即疯。

师父将蘸了水的竹鞭抽在他身上,不能打手,得弹琵琶;不能打出血痕,会留疤。

师父这一项手艺也是绝佳,痛得刻苦铭心,身上却了无痕迹。

一旁伺候的教养嬷嬷云淡风轻,只是木着一张脸细细给他抹药,冷声道:“这人呐,得认命。”

认命吗?睐儿握紧双拳,黯淡的眸子里闪着倔强。

他若认命,早死在了进教坊前的那一场高烧中。

他若认命,不会在伤了腿以后苦练琵琶。

他若认命,顾眇也就不会在他的琵琶声中听出暗藏的愤恨。

怎么能不恨呢?有谁生下来就是给他人做玩物的?

他也曾是……

啪地一声,琴弦断了。

睐儿看着指尖上渗出的血珠,才惊觉已不由自主地弹了许久,背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

还好,还好这处别院里都是粗人,没有人能听出他曲中的意思。

而此时,隔了一重院落的顾眇正临窗而立。

听到那声弦断后,良久,他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

*

此后,睐儿再没出过自己的院子。

心上仿佛破开了一个口子,闷闷地疼。

一天里,他总有大半的时间抱着琵琶出神。

直到肖启蛰再次踏足这西郊别院。

任务、小像、画画、皇帝……

现世的一切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蛰伏许久,此刻养足了精神猛扑过来,惊得人浑身战栗。

睐儿的手心冒出一层薄汗,他对着镜子调整了几次,才将一双眸子蓄满媚意。

“少卿,您可算来了……”

婉转的尾音未延伸到头,就被对方眼角露出的一抹厉色生生斩断。

“这几日怎么连院子也不出,可是不舒服?”

故作轻柔的句子从耳边传来,睐儿被揽在怀里,却只觉身后肖启蛰的胸膛冰凉异常。

“那厮说我的琵琶弹得不好,我何必自讨没趣!”

本是一句托词,说到后面竟真的动了情绪。

睐儿双眉微蹙,想起那日顾眇一句句干脆的“不好”和“再换”,不由心头火起。

“玉手琵琶,京城共推,看来顾先生只识丹青,在琴韵上造诣不足。”

肖启蛰边说着,便伸手手穿过层层绢布,一路探到睐儿衣裳的最深处。

腰上的软肉被冰冷的指尖一触,激得睐儿瑟缩出声。

耳后随即传来闷笑:“万千曲调不如这一声。”

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

秋风萧瑟,袒露在外的肌肤立刻倒竖了汗毛。

“少卿,求您,回房。”不知为何,睐儿竟有些慌张。

肖启蛰看了一眼束手站在一旁的小厮,那人方后知后觉地顺着墙角溜走。

睐儿被按在栏杆之上,汉白玉的横栏冰冷坚硬,胸前瞬间麻木。

“你看……“肖启蛰贴在他的耳边调笑,“水映冷月、风拂残荷,可不是别有野趣?”

睐儿抬眼,见回廊外的水池中只余枯枝败叶。

凋萎的荷叶皱成一团,弯折在水面不断摆动,将池中好好的一轮圆月分割零碎。

秋风乍起,池中清冷的月被吹得不断颤抖。

“是啊。”

他眼圈微红,苦笑着勾起嘴角,叹道:“可怜九月初三夜,露……”

“错了!”身后的人猛地一顶。

后面半句诗就碎在睐儿嘴里。

“此时月圆,哪里似弓了?”肖启蛰纠正。

睐儿忽然勾起嘴角笑。

他站直了转身,将背靠在柱子之侧,而后抬脚勾住肖启蛰的腰,把对方扯到近前。

“奴只识乐曲,不懂诗句,少卿教我?”

睐儿语气朦胧暧昧,一双眸子波光潋滟,媚得恰到好处。

肖启蛰眸中炽热,垂首啃上美人脖颈,附耳道:“那他,可识得乐曲?”

又是试探,睐儿心头发苦,但也只能强打精神应对。

“都说我弹得不好了,自然是蠢牛一头。”

听得这一句,肖启蛰顿时乐不可支,笑了几声后身子歪倒,将头倚靠在睐儿的肩窝,直说他促狭。

睐儿神色倦怠,垂眸看着对方颤动的脊背,心中一片冰凉。

不一会儿,肖启蛰的笑声戛然而止。

而他只觉肩头一痛,却是对方的手紧捏着自己的肩头。

“睐儿,你可不能动心哦。”

对面之人笑意未至眼底,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染了层薄霜,勾起的嘴角皆是讥讽之意。

过了足有半刻钟,睐儿才惊觉肖启蛰已然离开。

下雨了,密密匝匝的雨点打在败荷之上,枯枝弯折得更加厉害了。

秋风挟着湿冷之意缠上睐儿的脚腕,攀上他的脊背。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着急地裹好衣服赶回房间。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幅画,值得他一点风吹草动就忙忙地赶过来敲打自己?

你们高人斗法,为何要将我一个无关之人卷进来?

我哪里得罪你了,要生生被你这样利用作践?

睐儿红着眼,将一室的古董花瓶、摆件珍玩全掼在地上。

就在这一地狼藉之上,他闲抱了琵琶,信指弹奏。

曲调阵阵转急,好似千军万马狂奔而来。

奏曲之人玉面含笑,一双明眸空洞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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