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催促,他怎可不来。
才进院门,就见向来紧闭的窗户大开着。
移步靠近,透过窗户往里看,一人长身玉立正执笔勾描。
他愿意作画了?
睐儿双眸一亮,急切跨步而进。
然后就看到顾眇动作一滞,紧接着停笔转身。
“你来了。”他轻笑。
睐儿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灰白的眸子。
许是对方神色过于明朗,他竟不再觉得这眼珠可怕。
还未及搭话,顾眇就伸手指向桌案道:“我画了幅山水,你看可好。”
睐儿走到近前探身去看,入眼是层叠的山峦,一泓泉水从山峰间飞溅而下,流到下方的一片竹林之中。
直觉有些不对,他皱眉问:“可是少卿想要的那幅?”
顾眇面色一僵,随即又放缓了轻轻摇头说:“这是给你的。”
睐儿想劝他尽快完成任务的话就哑在口中。
半晌。
“给我?”他很疑惑,“可我并不喜欢画。”
教坊头牌睐儿好珠玉、好绫罗,平生却并无搜罗丹青的爱好。
唯一收的,只有自己的画像。
顾眇却没有搭话,自顾自回忆起了游山的过往。
“那日与好友行走至此,接了山泉煮茶,清香异常。”
“林间蝉鸣鸟啼、流水潺潺,行动间脚下时而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我与友人捉了肥鱼,刚架好了火就被一只狐狸叼走,害我们饿了半天肚子。”
睐儿就见画中的山脚下有抹红色的笔墨,凑近了仔细一瞧,正是那口衔鱼儿的狐狸。
“山泉撞石,有碎玉之声。”顾眇继续说道,“随风而动的竹影叫山间岚雾一笼,活似信手拨弦的仙子,那声音竟像是这仙子弹奏出来的。”
说到这他忽而转身发问:“你带琵琶了吗?想来你是能弹奏出那般声音的。”
睐儿好似没有听到一般,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视线仿佛穿透纸面,亲眼看到了在一片翠绿之间轻快跳跃的那抹鲜活的红。
顾眇等了片刻不见回话,又开口。
“可是你的琴轸还未换好?”
睐儿瞬间回神,冷不防回道:“你怎知我要换琴轸?”
说完他就后悔了,今日从踏进这里起便好似被夺了一贯的机敏,说话行动皆愚蠢至极。
好在对方并未与他纠结如何得知这件事,他听到顾眇说:“你那琴轸可是去琼珍阁定下了?”
睐儿皱眉,这次他终于捡起了往日的气度,略微抬起下巴幽幽开口:“先生打听我的事?”
他款动脚步挨近,对方却换若未觉,只迈着步子走到了桌案前。
顾眇双手搜寻一阵,然后转身递出一张纸。
“你何时去取琴轸,劳你替我在那儿刻个章。”
睐儿垂眸,只见纸上以篆体写着“东望”二字,框在四方格里,确像是个印章的样子。
只是这纸有些皱,像是被水泡过。
“寿山石最好,青玉、翡翠也行。”顾眇央求着开口。
睐儿就笑:“我懒怠出门,先生还是让院子里的小厮跑一趟吧。”
伸出去的手被对方推了回来,顾眇却只是柔声道:“他们都是粗人,哪里懂得这些,还是拜托公子。”
言辞恳切,神色自在,睐儿翕动嘴唇,却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文人墨客向来多有怪癖,也许有了这印章他便能安心作那幅画了。
睐儿心中想过一轮,说服了自己。
他将纸条从顾眇的手中抽出,叹息一声道:“也罢,我便走这一趟。”
“多谢。”顾眇略微欠身。
行至门口,睐儿又转头扬起下巴开口:“再无下次!”
“自然。”
*
莹润的寿山石被指节分明的手捏着,用力地在纸上按压了后再抬起。
“睐儿,你帮我看看可盖好了?”顾眇侧过身子,朝着睐儿所在的方向转头。
睐儿上前一步,就见画的留白处盖上了“东望”两个篆体字。
“挺好的。”他说。
停顿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怎的不题字、不署名?”
“哦……”他听见顾眇的声音带着点落寞的笑,“不必了。”
睐儿垂下眼眸,手指不自觉地从画上抚过,指尖刚游走到那只狐狸的上方,就听见顾眇开口问他。
“这是一只狐狸吗?”顾眇指腹摩挲着印章上的雕刻。
睐儿瞥过一眼,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是红色的吗?”
“嗯。”
“是你让匠人刻的吗?”
睐儿的动作顿住,眉宇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匠人随意刻的。”他道,舔舔唇,又添了句,“许是红色衬狐狸。”
“哦,这样啊。”顾眇随口应了句,又转身向另一侧的桌案摸了过去。
睐儿看着他的动作,想起与琼珍阁匠人的对话,牙齿下意识轻咬住了颊内的肉。
——
“敢问公子可要雕刻个什么?鸟兽、花草?”
闲坐呷茶的睐儿抿了一口龙井,漫不经心地开口:“随意雕刻一个便好。”
玉匠却不敢怠慢,殷勤地给出提议:“若是随身私章,那就雕个貔貅、狮、虎的兽钮;若是字画所用,可选梅、兰、竹、菊的样式。”
睐儿这才抬了眼皮去看,见玉匠手中捏着的寿山石顶上有一团红色,这使他瞬间就想起了画上的那只狐狸。
“就雕刻个狐狸吧。”他脱口而出。
“狐狸?”
“不行吗?”
“行,当然行!”
——
“睐儿,你再看这幅可也盖好了?”
顾眇的声音让睐儿回过神来,他移步近前。
画上是一片青绿的山水,近处的山脉可见怪石嶙峋、水村山郭;右侧,一架木梁桥横跨江面一直延伸出画,桥上有一豆点大的樵夫正荷柴而行。
远处烟波浩渺,只见青绿两色的颜料勾勒出雾隐之下的山峦轮廓,那边山脚下的湖滩水草丰茂,一只水鸟昂起尖喙振翅欲飞。
再往后,便是阔大无边的天际,篆体鲜红的东望二字便落在此处。
睐儿一时看住了,只觉得那水鸟好似活了过来,仿佛下一瞬就要翱翔于天际。
“此处的山路颇难行走,又赶上半路下雨,更是泥泞不堪。”
顾眇又开始说起当时再此处游历的见闻。
“好在山脚下有一酒家,我叫小二温了几两浊酒暖身,又使钱添了炭火将衣物烘干。那小二也是个心善的,从厨房端了碗姜汤来,热热地喝下去,发了汗,这才侥幸没有着凉。”
说着,他抬手在画上摸过,最终手指点在一个幌子上。
“此处该写上酒家店名的,可惜了,现下却没有合适的笔。”
睐儿顺着他的手指去看,那幌子不过两个指节大小。
听得后半句,又转眼看向一旁的笔架,几个架子上悬着大小不一的几十支毛笔。
他指着最细的一支道:“这支不是正好?”
说完又想起对方目不能视,睐儿便抬手想去取下来。
“那是羊毫,羊毫太软,若是以前倒还算凑合,如今……”
顾眇的话语顿住,睐儿也在瞬间明白了对方未尽之意,他的手停滞在半空,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那双灰白的眼睛上。
听肖少卿说,顾眇是因为不愿意作那一位想要的画才喝药毒瞎了自己的双眼。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让他连皇命都敢不遵,不惜自毁双眼,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世上的画师何其多,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幅画,全天下连第二个能作出的画师都无,皇帝竟都只能变相地求着他。
睐儿正失神,顾眇却又再次开了口:“睐儿,看来还得再麻烦你一遭了。”
“什么?”疑惑的话脱口而出,下一瞬睐儿却又明白了过来,“肖少卿还能少你的笔用?竟连一支可写小楷的毛笔都没有吗?”
“原本倒是有的。”顾眇边答话,边弯腰在桌案旁的小几上抓了几支笔递到睐儿眼前,“可惜都写坏了。”
睐儿看着此人手上尖端分叉、毫毛杂乱的笔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用这些笔干了什么?”
顾眇将毛笔又放了回去,讪笑一声说:“长青街上有一家品竹坊,里面的狼毫与紫毫品质上乘……”
“我看你这是赖上我了!”睐儿打断他的话,“这一幅也不是肖少卿要的吧?”
“确实。”顾眇顿了顿,而后语气轻缓开口,“这画也是给你的。”
“又是给我的?”睐儿蹙眉,随即又展露笑颜。
他将手覆上对方的胸膛,贴近了身子说:“顾先生想讨好我原不必如此麻烦,只将肖少卿要的那一幅作出来便好。”
顾眇并无动作,由着他如此挨着自己,只在睐儿耳侧道:“他要的那画太过精细,我作这些也算是练习。”
睐儿闻言后撤几步,又打量了对方一番后道:“你愿意作那幅画?”
顾眇点头。
“那为何……”只说了三字,睐儿便打住了。
无须在意,无须在意他的过往,只要他肯作那画便好。
半晌,睐儿长吁一口气。
“也罢,我再帮你一次,希望你不要食言,尽早作出那副画来,你我都好早日脱身。”
“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