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惊雷

“你要的毛笔。”睐儿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

顾眇探出手,一支竹管毛笔被放在掌心,他摸了摸,而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睐儿这才接着说:“六分辽北黄鼠狼毫、三分周岁羊的毫毛、一分兔毫,是我亲自看着匠人挑拣做好的。”

“你的眼光,再不会出错的。”顾眇说着,从炉上提来水壶调了温水开笔。

睐儿又道:“另有一百支正做着,做好了便会一起送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顾眇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又柔声开口:“公子慷慨。”

闻言,睐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

若说初识时的“公子”称呼是尊重,现在这两字听在他耳朵里,不免就带上了几许疏离。

他察觉出了自己的不满,睐儿想。

印章也好、毛笔也罢,这些东西只要顾眇一开口,院子里的小厮们自然会置办妥帖。

他的“粗人”之论不过是一句托辞罢了,肖府的人去采买,店家岂敢不用心?

可他却坚持让自己去。

风月场上受惯了追捧,头回被如此对待,睐儿心中多少有气,怨对方将自己当个下人使唤。

但说到底,他更气的是自己竟也愿意去,甘心为他当个跑腿的。

心中别扭,话就这么不思量夹怨带嗔地说了出来。

实际上,自己本是一片好心,想着多存些他爱用的毛笔,以后作画写字时也顺心些。

可话已经说出去了,睐儿也不愿再描补,只抿了嘴站在不远处,呆看着顾眇将笔头的水捏干,接着在砚池里掭墨。

看得一会儿,他心中觉得没意思,转身就要走。

“睐儿。”顾眇唤他,“替我看看这墨迹可还好。”

他便又反转回身,探头看向对方入笔的地方,一个小巧的“睐”字就落入了眼睛。

睐儿微抽了一口气,缓了一下才开口:“我看着不错。”

“那就好。”顾眇浅笑,“有你在,我便不需尝墨了。”

“尝墨?”睐儿惊疑。

“画中笔墨分浓淡,我看不见了,便只能靠尝。”

睐儿看着桌案上的一排砚台,又看了看周边悬挂的几幅画。

“这些都是你尝出来的?”

“是啊。”顾眇说着,手上却不停。

几笔勾描,画上酒家的幌子就已经题好,他摸索着挂好了画又招呼睐儿过来看。

“醉扶归。”睐儿轻声念,“这不是曲牌吗?”

“正是!”顾眇颇为欢喜,“我当日一瞧这名字,就知道这酒家的东家定不是个俗人,一问才知他原是教书先生,老了教不动了就盘了店、雇了人开了这酒家。”

顾眇说着,就听见圆润明亮的曲子幽幽响起,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有笛子的吹奏。

再一细听,才分辨出原是琵琶仿着笛子的声音弹出的。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注1]……”细腻婉转的水磨腔和着琵琶的弹奏缓缓飘出,睐儿斜坐在椅子上自弹自唱。

好似是头一次,他心中一点杂念也无,只管这般随心弹唱。

当唱到“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注2]”时,他的视线落到了挂着的画上。

画上的狐狸身姿灵动、水鸟体态轻盈,他心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后面的几句再唱不出来。

*

往后的十几日,睐儿日日来看顾眇作画、帮他研墨。甚而依旧替他跑腿,采买了宣纸、砚台、笔洗……

顾眇就用这些东西,将一幅幅画作呈现在他眼前。

怒涛拍案、苍山覆雪、壁立千仞、月静谷幽……每一幅,顾眇都说是送给他的,也都会将自己当时的游历细细道出。

听着对方的讲述,睐儿好似置身于画中的天地,将那些事情一一亲历。

兴来弹奏,随手拨划并无章法,但他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这一日,窗外乌云堆积,沉甸甸的帷幕从上空降下,几乎要将天遮得一丝光也不露。

屋内点了灯,烛光轻颤,小小的光晕驱不散沉郁的气氛。

睐儿听顾眇谈到风急浪高、猿啼鸟号;看着画上悬崖处狭窄的栈道、颤巍的行人;衬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心中的恐慌越来越深。

倏地,他四指扫弦,怀中琵琶铮然出声。

既而,那激越的曲调一阵急似一阵,譬如在森然绝境下的瑟瑟发抖。

顾眇在一旁合着曲子以指击案,咚咚咚响起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两人好似穿透纸面,投身入画。

脚下的栈道老旧残破,踩上去嘎吱作响;水浪被狂风推着不断拍在山壁之上,溅起的水珠接连打在腿上,刺骨生寒;高山深处传来阵阵猿猴的啼叫……

忽然,砰地一声从外面传来,门撞在墙上的声音好似要将所有的画面尽皆击碎。

“二位真是好雅兴!”

萧瑟的秋风陡然袭来,叫睐儿悚然一惊,仿佛要被卷入水浪中。

啪——弦断了。

“肖少卿!”看着忽然闯入的肖启蛰,他猛地起身。

仓皇之下,睐儿甚至来不及去够从手中滑落的琵琶。但一双手却稳稳将其接住,琴弦发出了沉闷的嗡响。

“少卿今日得闲过来。”顾眇放好琵琶,轻笑开口。

肖启蛰探究的视线便从睐儿身上移开。

他看了看顾眇,而后又抬眼环顾了一圈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画作。

“听小厮来报,顾公子近来作画之兴盎然,肖某今日特来一观。”

他定定望着顾眇,继而露齿一笑:“果然可喜可贺——”

顾眇萧然站立,淡淡接话:“火候尚欠,少卿心急。”

“顾东望。”肖启蛰冷声开口,“我的耐心可不多,孰轻孰重,你可要好生掂量。”

说完,他扫了一眼睐儿,然后挥袖而去。

*

乌云翻涌,层层叠叠如排山倒海一般,窗外的天愈发黯了。

主院厅堂内,肖启蛰手捏一枝丹桂,好整以暇地观赏着。

对面的睐儿束手而立,不断轻咬着下唇,时而打量一眼对方的神色。

“你可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肖启蛰忽然开口。

“奴不敢忘!”睐儿抬眼。

虽然不知对方要说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应答。

“不敢忘,但你却敢做。”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睐儿如临大敌,他断然跪倒,道:“少卿明鉴,奴实不敢。”

肖启蛰施施然走过来,以丹桂枝挑起对方的下巴:“睐儿,你可知那究竟是一幅怎样的画?皇上为何一定要求那画?又为何偏偏要他来作?”

三句话,每一个字都问在睐儿的心坎上,他恍然抬首,就见肖少卿的嘴角噙着一丝玩味儿的笑。

睐儿直觉不对劲,但对方却已经转身负手。

“你可知道太子吗?”

轰——

酝酿许久的那声雷终于在天边炸开,惊得睐儿浑身战栗。

“看来你知道得还不少。”肖启蛰看着他的神色冷笑出声。

如今的皇帝尚未立太子,此时提起的太子自然就是先皇长子、如今天子嫡亲的大哥。

一年前,先帝尚在世,有传言道太子谋反,未过多久,抓捕的圣旨就从御案上发出。

当时,太子正在江南一带赈灾,听闻此事后当机立断,领着一众心腹驱船入海逃往外邦。

当时还是三皇子的今上亲自率兵连追数月,终于在某个岛屿附近全歼了太子一党。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教坊里来往的达官贵人不可胜数,几杯下肚后总有些秘辛流出。

有人说太子根本没有死,他和心腹逃到了泰西,随时准备再杀回来。天子令常恒将军剿灭海寇是假,暗中访查太子踪迹是真。

还有人说,太子根本没有谋反,这一切都是有人陷害于他。

更有人说,陷害他的人正是当时的三皇子、如今的天子。

天愈发沉闷了,压得睐儿喘不过起来,寒冷的深秋,背上却起了一层薄汗;他不明白肖启蛰为何会提起这事,但他知道“睐儿”已必死无疑。

看着眼前之人被吓得面无血色,肖启蛰眼角微微上扬。

“传言半真半假,但太子确实没死。”

“他与一画师交好,那名画师曾在某夷人处见过从我朝去往泰西的海路图。画师感慨于天地辽阔,突发奇想,将海路图改成了一幅青绿山水画献给了太子。”

说到这,他转过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睐儿,阴冷的神色叫乍现的闪电一照,更显可怖。

“顾眇见过这画,而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睐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晌,他倏地膝行几步,紧紧扯着肖启蛰的衣摆。

“少卿救我,少卿救我!”

“我本可以救你的,睐儿——”肖启蛰忽然将手中的丹桂折成几段紧握在掌中,“可你不听话,你动心了。”

睐儿刚想要反驳,肖启蛰的手指就抵在了他的唇上,一阵浓烈的丹桂香冲入鼻腔,激得他呛出了眼泪。

“你当我为何要将你安置在这里?真因为你是琵琶绝手,撩两下琴弦就能让顾眇作画么?”

睐儿仰头,一双桃花眼惊疑不定。

[注1]、[注2]:出自汤显祖《牡丹亭·惊梦·醉扶归》

[注1]、[注2]:出自汤显祖《牡丹亭·惊梦·醉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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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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