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沈怀薇刻意落后数步之遥,跟在崔煊身后穿过月洞门。
花廊近在眼前,垂落的花穗簇簇累累,淡紫色的花瓣拥着、挤着,织成一片帘幕。
“这紫藤开得倒是不错。”
崔煊倏然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拂过一簇花穗。
沈怀薇立即止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侯府的花匠确实费了些心思。”
崔煊转过身来,日光透过交错的紫藤花叶,在他面容投下斑驳的影:“沈姑娘似乎……很怕与崔某独处?”
她羽睫轻颤,声音平静无波:“世子说笑了,只是时辰不早,恐耽误世子正事。”
“是吗?”
他向前一步,紫藤花影在他衣袂间摇曳,“那为何从宴席至今,姑娘始终避我如蛇蝎?”
他果然要追究此事。
沈怀薇暗忖,方才在宴席上他提及墨韵斋之事,她还指望他能顾及场合不再深究,看来是太过天真了。
这位世子向来睚眦必报,今日她当众否认,怕是彻底触怒了他。
沈怀薇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世子多虑了,怀薇只是……谨守礼数。”
“礼数?”
他低笑一声,修挺的身形蓦然迫近,玄色衣袂拂动间,垂落的紫藤花穗一阵乱颤。
沈怀薇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眼前光线一暗,那道身影已隔断了日光,清冽的瑞脑香漫过周身,将她笼在一片带着花影的幽暗里。
“那今日在墨韵斋后巷,姑娘与张编修私下相会,也是谨守礼数?”
她按捺住心头的慌乱:“世子怕是看错了。”
“看错了?”
崔煊的视线掠过她细微的退避,漫不经心地截断她的去路,“那张编修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衫长衫,腰间系着青布书袋。而姑娘……”
他的目光徐徐扫过她发间,停在她故作淡然的眉眼,带着几分玩味,“虽作男装打扮,发间别着一支白玉簪。”
他果然看见了!
沈怀薇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他连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
那支簪子确实是今早青萝特意别上的,说是即便乔装也不能太过寒酸。
她归来时便已卸下,收入妆奁深处。
此刻听他娓娓道来,竟是分毫不差。
相隔数丈,往来人潮之中,竟能辨明她发间一点饰物,怎不教人心惊。
莫非他一直派人盯着张淮湛?
还是说……他连她的行踪都了如指掌?
想起前世那些寸步不离的眼线,心头不由一紧。
“世子既已认定所见为真,”她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怀薇再多言亦是徒劳。”
崔煊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暗涌的波澜:“那张编修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姑娘甘愿乔装相随?”
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
沈怀薇心思飞转,是了,像他这样自幼众星捧月的人,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被人忽视。
她越是避开他,他越要弄个明白。
只是若此刻表现得太过维护张淮湛,恐怕会给他招来祸端。
沈怀薇略作沉吟,谨慎答道:“张公子乃朝廷命官,怀薇不敢妄加评议。世子何必执着于此?怀薇与何人往来,似乎不必向世子禀明。”
“朝廷命官?”
崔煊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姑娘可知,在这京城之中,有些往来最是招人非议。”
他抬手截住一片飘落的紫藤花瓣,指尖轻轻摩挲着柔软的花瓣,“这紫藤虽美,却终究是攀附之物。若选错了依傍的高枝,来年开春,怕是再也见不到这般繁花了。”
他这是在暗示永宁侯府需要倚仗英国公府的势力吗?
沈怀薇看着那片在他指尖蜷缩的花瓣,前世的她就是这样一片花瓣,看似风光,实则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
这一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侧身避开他过于迫人的气息:“道不同不相为谋,世子请自重。”
崔煊松开手指,任由花瓣飘落在地:“好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声音低沉下来,凤眸微眯,眼底似有寒芒闪动,“那便拭目以待。”
他转身离去,玄色衣袖扫过垂落的花枝,带起一阵细碎的摇曳。
沈怀薇独自立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廊尽头,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道深痕。
他最后那个眼神……崔煊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那里面分明藏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看来今日的拒绝,非但没能让他知难而退,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占有之念。
风渐起,拂动廊下垂落的花枝,几片紫藤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她望着崔煊离去的方向,后知后觉明白,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前世的梦魇始终萦绕心头,这一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才能护住自己在乎的人。
-
午后的日头渐渐西移,紫藤花廊里光影斑驳。
沈怀薇独自立在廊下,望着崔煊离去的方向出神,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及近。
“孽障!”
永宁侯沈弘毅怒气冲冲地走来,袍角在风中翻飞。
他面色铁青,指着女儿厉声斥道:“崔世子何等身份,肯屈尊降贵与你游园,你竟不知珍惜,片刻便将人得罪走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沈怀薇垂首不语,指尖攥紧了衣袖,那衣袖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被她捏得变了形。
“为父为你铺就的青云路,你非要亲手断送吗?”
沈弘毅越说越气,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英国公府的门第何等显赫?崔世子肯留在府中做客,那是多大的体面?你倒好,连陪人家赏个花都不情愿!”
“父亲,”
沈怀薇抬起眼帘,声音虽轻而坚定,“女儿与崔世子性情不合,强求无益……”
“性情不合?”
沈弘毅冷笑一声,猛地拂袖,“我看你是被那个姓张的寒门子弟迷了心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干了什么好事!乔装出府,私会外男,我永宁侯府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沈怀薇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父亲何出此言?”
“还装糊涂!”
沈弘毅上前一步,目光凌厉如刀,“今日崔世子在场,为父给你留了颜面。你与那张淮湛往来之事,趁早断了念想!”
他阴沉着脸,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给我待在府里静思己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院子半步!趁早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沈怀薇独自立在廊下。
天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紫藤花簌簌落下,在她肩头停驻片刻,又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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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院内,谢氏正倚在门边不住张望,见女儿进来,急忙迎上前去:“可算回来了。”
她拉着沈怀薇的手,指尖微微发凉,“方才见侯爷怒气冲冲往花园去,为娘这颗心就一直悬着。”
“今日来的贵客,究竟是何人?竟让你父亲如此重视?”
沈怀薇闻言,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缓缓道:“是英国公府的崔世子。”
谢氏闻言,牵着女儿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喃喃道:“竟是他……”
她眼神掠过一丝惶然,往内间走去,“来,慢慢说与为娘听。”
“母亲……”沈怀薇在湘竹榻边坐下,将方才在花园中的事细细道来。
说到父亲严厉的斥责时,她声音微颤,却仍强自镇定。
提及崔煊,她眼神都黯淡了几分:“女儿与崔世子话不投机。”
谢氏听罢,轻叹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渐渐西沉的日头上:“英国公府的门第,终究是太高了。”
她握住女儿的手,低声道,“你父亲这般着急将你许给崔世子,无非是看中了英国公府的权势。他一心攀附,却不想想,那样的深宅大院,岂是容易立足的?”
谢氏语气幽幽,似是想起了什么:“当年母亲嫁入侯府,已是如履薄冰。英国公府那样的权势滔天……”
话到此处,她语声顿住,转而问道,“你且说说,那崔世子待人可还谦和?”
沈怀薇想起崔煊那步步紧逼的姿态,眉尖微蹙,垂下眼帘:“虽未失礼数,但言谈间总带着几分迫人之势。”
谢氏手中茶盏微微一颤,发出一声轻响:“为娘听闻那位崔世子性子冷峻,在朝中更是说一不二。这样的夫婿,只怕并非良配。”
“这般气势,日后怕是……”她语带忧思,未尽之意已明。
沈怀薇心头一刺,前世种种如潮水般涌来,那高耸的朱门、深锁的庭院、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晚,以及最后那场燃尽她所有希望的漫天大火……那种被囚于金笼、尊严尽失的滋味,她此生绝不愿再尝第二次。
“女儿明白。”她轻声道,却如玉石坠地,字字清晰,“女儿不愿攀附权贵,只求一个知心人。”
谢氏凝视女儿片刻,从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倔强,更看到了一丝深藏的、她无法理解的惊悸与决绝。
她轻轻摇头,将女儿揽入怀中:“我儿,高门媳妇最难为。你若不愿,为娘定会设法周旋。”
她怜爱地抚过女儿的鬓发,沉吟道:“眼下你父亲正在气头上,此时若执意相争,恐怕适得其反。且容为娘想想对策,寻个稳妥的法子。你父亲那里……还需从长计议。”
沈怀薇依在母亲怀中,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天色渐暗,将她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也染上了沉郁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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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府中另一处院落却是另一番光景。
“娘亲,您是没瞧见,今日崔世子过府,父亲竟只让姐姐一人作陪!”
沈思蔓撅着嘴,不满地摇晃着柳姨娘的衣袖。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桃红裙衫,发间簪着新打的珠花,却连崔世子的面都没见着。
柳姨娘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几上,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哦?竟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
沈思蔓凑近几分,压低声音,“女儿方才偷偷去前院瞧了,那崔世子当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若是……若是女儿能得他青眼……”
“痴儿!”柳姨娘轻叱一声,却掩不住唇角的笑意,“这等好事,哪轮得到我们?”
沈思蔓不服气地绞着帕子:“姐姐整日里装清高,连崔世子都敢怠慢。若是女儿……定会好好把握机会。”
柳姨娘沉吟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了两下:“此事急不得。你父亲既然看重这门亲事,必不会轻易放弃。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你父亲越是逼得紧,你姐姐那般倔性子,反抗得就越厉害。我们只需……等着她作茧自缚。”
她拉过女儿的手,柔声道:“我的儿,你且记住,在这深宅大院里,有时候退一步,反倒能进三步。眼下你姐姐这般不识抬举,正是你的机会。”
沈思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燃着不甘的火焰。
她望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也要像那些高门贵女一般,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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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合,侯府各院的灯火次第亮起。
沈怀薇回到锦瑟院,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映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决然的轮廓。
想起父亲的斥责,她不由轻叹一声。
前世的阴影犹在眼前,今生她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张淮湛虽出身寒微,可那份坦荡与真诚,却是她在权贵圈中从未见过的。
只是……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决,往后该如何是好?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青玉坠,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安下心来。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自己争取一回。
窗外,暮色渐浓,侯府的灯笼一盏盏亮起。
沈怀薇望着那渐深的夜色,眼中浮现出坚毅的神色。
而在侯府的另一端,沈思蔓对镜自照,镜中少女的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盘算与嫉羡。
夜雾升起,悄然漫过亭台楼阁,将所有人的心思,都笼在一片朦胧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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