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守月余,嵫关因得先前兖王奇袭粮仓几近弹尽粮绝,却在郧国公坐镇下未尝真正败局。
是日,钊翮策马自北门起,一路巡至中街。
他未着玄甲,只着一袭墨色布裘,马蹄踏在石道之上,声响清脆。两侧百姓早早避入廊下,却未现惊惶之色,反是眼神隐有敬意。
巷口有孩童捧着碗蹲坐廊下,一片烂菜叶子兑着水,啜饮得极慢,仿佛怕打翻了浪费。街角一名老者正咳着血,面色如纸,身旁戴甲医卒弯腰替他掖着破毯,神色认真。再看去,一队兵将巡守,拦着人流,不使拥堵。
秩序尚在,军纪尚存,民心未散。
钊翮缓缓勒马,目光扫过这一切,面上无悲喜,只点了点头。有人向他作揖,他也回礼,礼数分明,神色冷峻而不失稳重。
他知道这平静靠什么维持,可粮仓已毁,药材紧缺,山中水路尽断,此刻不过是骨架上覆着一层薄皮,日光一照,烈风一吹,皆是脆响。
钊翮轻轻拍了拍马颈,夹紧马腹,朝府衙而去。
楚叁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脸上异色难掩。钊翮只一眼便看出,楚叁手中捧着屿城专供的金边纸笺——漆封未拆,封口螭纹清晰可辨。
“爷,”楚叁低声,“屿城来信。监国亲书。”
钊翮下马,将信接过,在指尖摩挲片刻,方才缓缓拆开。
信纸不厚,行文却极细致,言辞更是极尽礼敬。首句先赞“郧国公之功,足镇嵫关风雪”,又言“为国御敌者,应能者多劳,不可固守一地以致偏安”,随后一语转折:
“今调郧公亲率轻骑,破围出关,设伏击敌,行奇袭之策;嵫关守备,则由朝中另派人接替,以续其固势。”
钊翮轻笑一声,而后定睛于信尾,此处特书一句:
“帝姬聪慧,军民所系,留镇嵫关,足慰军心。”
无一字可指摘。
钊翮将纸折好,还入封中,朱印朝下,放入袖里,面色自始至终未有分毫波动,只回头道:“点兵两千,尔等随时听令准备动身。”
“喏”,楚叁躬身,欲言又止。
钊翮只是抬眸看他一眼,淡声道:“屿城的决定,不需问我。”
他转身入内,未再多语。
府中如常,书案上堆着军册,墙侧沙盘未动,几位将领候命。钊翮照旧听简报、签令、批文,一一不乱。至酉时,撤席回房,与宋懿安同桌用晚膳。
菜色简单,粥中米粒分明更少,但仍旧温热,盐味恰当,边上的红枣未熟,只有淡色的香。
宋懿安眼角余光偷觑他几次,见他神色无异,举止如昔,只觉这人心口似铁。
她心里闷了一口气。
本想不提,但忍到入夜,他独自一人立在廊下,背影被灯影拉长,她还是走了过去。
院中无灯,只月色沉沉。六月初山雨未至,天低压顶,闷雷滚过浮岭,像谁的怒意在深壑里翻搅。
钊翮脱去了外甲,单衣披在身上,倚着回廊石柱独自坐。他黑发未束,一缕一缕垂落鬓侧,被汗浸湿贴在颈边,衣衫也有点微潮。
廊下树影斑驳,风吹来是热的,湿的。
宋懿安推门而出,却只见他许久未动,仰头望着夜色深处,似在想什么。
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裙摆轻曳。
“城中百姓传言说,你不是人,是神。”
她语声冷淡,尾音藏着些笑意。
“这么大的城,被围了一个半月还不破,烧仓断粮也不乱,连条逃兵都没……他们说,这不是你在守,是你在算。”
钊翮听了,也笑了,低低一声:“嗯。”
他不看她,道:“夫人若愿,也可以信。”
“我信啊。”她走到他旁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靠在廊柱上,“若你只靠气力活着,也没命娶我。”
廊下沉默片刻。
宋懿安忽然侧过身,抬眸看他:“皇兄的信,我看过了。”
钊翮似是有所感,也恰时回头,眉目温和,与她相对,像是早就知道。
“……他说要调你去送粮奇袭,安排孙锦葆来接防。”
“嗯。”
“你就这样走?”她像是忍了很久,“你知道嵫关的情势——粮已尽,兵少将稀,三面皆敌,一破就是全军覆没。”
“孙锦葆,连我都有所耳闻,不过是命好些的地痞流氓一个”,她顿了顿,喉间像被什么堵住,“教他来守?”
“不止他”,钊翮语气平稳,“若我没猜错,应当还有黄知誉黄将军。”
宋懿安猛地抬眼。
“他能如你一般守住?”
钊翮淡淡道:“我俩信不信的过他,于秦王大计无碍。”
“你……”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口闷得厉害,又分不清这怒意是替嵫关不值,还是替他不值,抑或是替自己不值。
“那你为什么不上书?”她嗓音倏地拔高一寸,“你守了嵫关四十一日,就这样……拱手让人!”
“本就是安排好要让的”,他语气不疾不徐,反倒更叫人生气。“况且,调兵遣将个中千丝万缕关联种种,如今局面,不也有你的手笔。”
“夫人”,他侧头望她,眼里竟没有防备,只有一丝说不清的柔,“我若不走,反倒是坏事。”
“那你到底是要谋反还是谋忠”,宋懿安近乎是喊出来的,双手也控制不住地伸出去扯他袖子。“你要是想跟兖王合,那就合到底——你若还心怀朝廷,就别撒手不管!”
夜风吹过,枝影微动。她像是怒极了,眼圈发红。
钊翮接过她伸出的手,又抚去她眼角欲坠不坠的晶莹,忽而低笑了一声,“成婚当日,你也问了我这样的话,时至今日,夫人心中依旧没有定数吗?”
他语意轻淡,像是旧事旧尘。
宋懿安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钊翮站起来,抬手舒展腰骨,背身走了几步来到庭院中央,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满月。
“监国有令,说留你镇守嵫关。”
她猛地一怔。
“别怕,”他语气听不出情绪,“府中地库还有余粮,可支十余人一月有余。你若不施援手,不动恻隐之心,只为撑到监国相救,应当无虞。”
他缓缓回头,眉眼沉静,“凡事以你活下去为先。”
宋懿安心中蓦然一震,“你说这话,是把我当什么了?”
“帝姬,秦王亲妹,我名义上的妻子。”
“……名义上的。”
“但也不全是”,钊翮望着她,像是认真地在权衡一个答案,末了才低声补了一句,“至少,我并不想做鳏夫。”
宋懿安瞪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话,半晌才冷笑一声,“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那是最好。”他道,“我怕若是我先去了,你做一些有违天道的事。”
“比如呢?”,她倨傲地抬起下巴,睨他一眼。
“刨我坟。”
“我可真做得出来”,她冷冷道,“你要是死了,孤一定要挑个晴天白日,好好看看能被放在国公爷心里的,是哪一桩事哪一个人。”
钊翮听了,竟没有回嘴,只低声道,“若你真能找到,也不枉你走这一遭。”
沉默半晌,他又轻声问她:“若那衣冠冢里,旁的没有,只有块空地留给你当同穴之地,你当如何?”
宋懿安像被雷劈了一下,面上表情瞬间凝固。她嘴唇张了张,半天没说话,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凌乱。
“……你今日怎的这般肉麻?”
她咬着牙,强撑着冷笑一声,“这要是平日,我非笑你个半死。”
“你不是已经笑了吗?”
“我还想扇你。”
“那便扇。”
他说得太温和,让人无处落掌。
宋懿安站起来,抖了抖袖子,眼眶复又有些发酸,故意仰头看月亮。过了好一会儿,才装作大气地摆手:“算了,算了,和你这种半截入土的人计较什么。”
她转身欲走,走出两步又停下。
“我会照顾好郁珂”,她背对着他,声音平静,“等你回来,我要当着你的面手刃她。”
“你俩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钊翮似是被逗笑,那双宋懿安看不厌的瑞凤眼微微眯了起来,整个人都不像平日里那城府深厚的模样,而后咧嘴回了一句,
“那我只得快些回来护她。”
帝姬的身影消失在门槛旁,钊翮却许久没有挪开眸子。考量许久,他伸手唤来今日随身的楚六,扭头道,
“晚些,只你与楚叁同行罢,其余人留下来看顾帝姬和师妹,叮嘱好了,莫要再出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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