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天色将黑未黑之时,浓云沉坠如铅。
浮岭旷野,一道伏兵悄然收网。
兖王立于高处,披甲而坐,身后众人缄默不动。他望着前方烟尘隐现的车阵,攥紧手中缰绳。
“来了”,副将马谦立于一旁,低声提醒道。
“嗯”,兖王应。
据钊翮密信,秦王委派孙锦葆带四万兵马、辎重数百辆,由东南驰援嵫关。如今入林未久,行军未稳,正是动手时机。
兖王默了片刻,忽而问及,“大营现有多少正编玄甲军在防?”
马谦一怔,疑问这不是出征前大家一起在大营商讨的对策,兖王又怎会不知。
心底不解,他却还是答道,“带了五万人,营内估摸还有三万多,朱温和张廷守营。”
宋屹璋抬眸,望向远方起伏的山道,未言声。
他并不怕孙锦葆,也不认为钊翮会在这种事上骗他。但若是秦王留有后手,孙锦葆不过是障眼法呢。又或者钊翮既知秦王计策全貌,只透露零星半点,又当如何?
他反复权衡过,但军机不可误,容不得多猜。
朱温的意思是,就算有诈,带上足够的兵围剿孙锦葆这支队伍也是必须的,若秦王反其道而行,真让孙锦葆押送物资粮草,带大军进了嵫关,届时攻守易势,必显颓态。
朱温、张廷领着剩下的玄甲军,辅以赵丞珏麾下那暂未成气候的五万兵马,稍挡一阵,应不是问题。更何况,营后高岭设有警哨,若真有大军逼近,早该有所警觉。
“杀过去。”宋屹璋捋了捋剑穗,待山下长队到了预定的设伏点位,他下令道,“速战速决。”
三路伏兵齐动,箭雨掀起,火线席卷。
朝廷兵马前列辎重车失火,黑烟骤然升起,却不见人声嘈杂。
数辆牛车轰然炸裂,帘幔倒落,露出其下稻草扎成的人形兵偶,披甲持刃,栩栩如生。
“是佯军。”马谦惊声,“四万果真是假。”
“非是全假。”兖王一拨缰,勒马向前。“莫要分神,速速了结。”
其下真正军阵,早在稻草车两翼列开。铁甲金戈,旗帜不倒,行军不乱。
战鼓重响,马蹄破风,早已有所预备的兵卒开始结阵迎敌。
猎猎风声里,忽有一人策马冲锋,披一身赤甲,面容尚显稚嫩。
他咬着牙,身后只余百余亲卫,却如破舟逆流,不避不让。
“孙锦葆。”兖王认出他。
昔日纨绔子弟,今朝却是先登悍将。他怒吼着挥枪,与伏兵冲锋而下,转瞬间血染长槊。
兖王皱眉,不过也是冷眼看着,未急命压制,只道,“取旗,杀将。”
数道骑队蜂拥而下,包抄合围,火焰再起。孙锦葆冲到第三列时,马已中箭,按街巷传闻所制长槊也卡在敌军尸身中拔不出来。
他翻身跃下,拔刀再战。身后倾尽孙兆安毕生心血的亲兵连番被斩,他不退一步。
夜色彻底压下。
杀伐在泥地与尸骸之间持续,火光照得人影扭曲,耳边除了杀喊,还有火烧草木的劈啪之声。
此时,孙锦葆双手发麻,口中血腥味浓烈。
他早知道,这场仗他活不过去。
从父亲告诉他此战还有黄知誉黄老将军带一路兵马驰援时,从他看着点兵时被一个接一个塞入队列中的人形稻草时,他便清楚了,这不是兵法,是献祭,是被送去用鲜血为朝局铺下台阶。
但他认了。
他从小吃穿不愁,却也被父亲街坊骂了十余年“草包废物”;年少时与诸如赵丞珏一般恶童纨绔斗鸡赌酒,偏生此番玩乐也技不如人,十回输九回,最后还得耍无赖后落荒而逃。
巫蛊案那年,赵家被抄,他在画舫喝花酒,回来被孙兆安一巴掌扇醒。
他爬在地上哭,不是倒也不是多心疼赵丞珏,而是怕自己哪天也落成那样。
也不对,多少还是有点替他悲哀的。二人互相斗了十几年,虽嘴上不肯承认,孙锦葆还是将他当做了半个兄弟,偶尔赵丞珏吃霸王餐故意记自己账上,孙锦葆也就一边骂着一边付了银子。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愤怒过,抗争过,他指着父亲的鼻子大吼他竟甘为家奴,愿做人犬。
“锦葆,人犬尚有一口饭食,孙家非是世家大族,也无兵权傍身,若作刺猬野狼,尚未露出尖刺獠牙,便已是扒皮抽筋。”
也是,从赵家抄家那天起,他明白了幼时夫子还未被他气走时所谓狡兔死良狗烹。赵恒颜是百姓口中敬重的言官,却也不过在触及到上面利益时不清不楚的就死了。
孙锦葆跟着父亲投入秦王党羽,为秦王做了一系列不算要紧的差事。譬如将那个装着照牒路引盘缠的包裹,偷偷递给郧国公府意欲出逃的景和郡主。
但父亲的战战兢兢,疲惫胆战他都看在眼里。他恍然中书舍人府也不过是秦王麾下可有可无的一把匕首,如履薄冰数十载,依旧得看眼色过活。
他开始憎恶那个过去那个只会为家里带来负担,顽劣不堪的自己。
思来想去,他也自请上了战场。
赵丞珏在灭九族后鬼怪一般地活了下来,还成了能统军打仗的人物,那孙锦葆必不逊色。
若赢,一战立军功,洗去前耻,助孙家站稳朝堂脚跟;若死,他孙家自此名利双收,助力弟弟日后仕途,教他在屿城与父亲互相扶持,也再不被人说是草包之门。
更好的是,他死了,赵丞珏那家伙,也得佩服他一次。
“冲!”他浑身是伤,痛到了极点。孙锦葆猛地咬破舌尖,高喊一声,率先破敌冲阵。
血染长刀,夜幕掩不住他的怒吼。
兖王在高坡上望着,看着一个将死之人挣扎最后一息。
朝廷兵马已死伤殆尽,冲天的喊杀声逐渐偃旗息鼓,唯剩几个如孙锦葆一般毫无章法,只凭本能挥舞长刀的还矗立着。
宋屹璋无心再看,伸手拿下挂在马侧的铁胎弓,重心下沉,腰马合一,一支白翎箭破空而出,穿透浮屠重甲,稳稳扎入孙锦葆眼窝。
其人痛的倒退几步,单膝跪地狠喘粗气,脖颈上被玄甲军的刀枪剑戟死死架住。
马谦提刀,意欲上前,兖王却伸手拦下。
宋屹璋垂眼望着那少年,“他想死就让他死,想活就问问赵丞珏收不收。”他淡淡道,“不过,死的也算好看。”
马谦愣了愣:“不审?”
“审什么?”兖王扫他一眼,“秦王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他提马扬鞭,已然知晓了最坏的可能,眼中杀意翻滚。
“收兵,回防。”他说,“出事了。”
他知道孙锦葆是遮眼的烟雾,谁料这烟雾背后的雷霆大得惊人。
不过这代人里,那些他曾看不上的年轻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狠下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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