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至,嵫关天际压出沉沉的暗紫,风卷檐角,灌得旌旗猎猎。城中悄然响起整备之声,非是鼓角,非是梆钟,只听得甲叶相擦、铁索击地,如长虫在城中匍匐。
钊翮披甲而出,未着鹖羽金盔,惯常一身乌甲短裘打扮,未言一句,走至军前。
不远处,郁珂立在角楼后簷,素衣单披,头发未绾,风吹起衣角,似暖阁袅袅香烟。
几日来,她能明显感觉到城中调兵遣将、补给搬运的频次更高,府吏往来也比前更为密切。虽是楚叁话语含糊,无人知会于她,但自年少起,她就是看着那人的背影长大的。因得但凡钊翮眼睫一颤,眉头一紧,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几夜未曾安睡,只披衣坐于床缘等这一天,果真教她看到楚六披坚执锐大马金刀,郁珂出门尾随至点将台,便是这般景象。
她站在原地良久,望着校场边恣意燃烧的火堆,心中一阵难言的涩意。
嵫关而今虽断粮,但也算得上稳固,此时点兵,必是朝廷下了旨意。其间内容她未可知,但以眼前兵力衡量,不论是做什么,都无疑是以卵击石。
这段时日,她几乎未与钊翮言语。
年少时的亲昵、互扶与敬重,已在这些年的强迫与失控中,消磨得所剩无几。她记得钊翮也曾护过她,为她阻兵断道,为她遮风挡雨。她承他的恩,也记他的好。
但说不恨,那也是假的。
恨他以囚为爱,以执为情,恨他纵使知她意愿,也非使其形神困于方寸之间。
恨不能忘了那些羁绊情义,却又无法彻底斩断。
默然间,郁珂隐隐希冀这人死在这场战乱里,便算是一了百了。
她闭上眼,自嘲一笑,当真是被世道逼疯了,竟会有这种想法。
校场忽得传来钊翮的声音,郁珂抬眸,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诸位。”
钊翮立于阶前,晚风从城楼斜下,吹得他声音似在空中盘旋颤抖。
他神情平静,语声如铁,缓缓而清:
“今日点兵,是为奇袭。”
“我不欺你们,此行凶险。对方是玄甲精锐,营地重兵,埋伏难测,援军未至,退路未明。”
他顿了顿,眸色如霜中炬火:“但我等为何披甲执戈,驰骋沙场?若惧死怯战,岂非枉为大鄢兵士!”
“今日,你们站在这里,不是为我,也不是为秦王,而是为了大鄢万千百姓。嵫关若失,屿城门户洞开,江南数府,烽火可达。朝堂山河,将尽毁于一旦。”
“你我皆是朝廷精锐,负戎装、守国门者。此去,生死未卜,但只要我等一息尚存,就要让敌军知,嵫关未覆,大鄢仍固!”
他抽剑一扬,锋寒破风而鸣,“破敌者,记首功;死战者,配忠魂”
他一声令下,早已待命的两千轻骑悄然列阵。
楚叁从队尾来,将鸽信呈上,“浮岭以东,黄将军已开拔,估摸着明日寅时抵岭背。”
钊翮收信未看,只将它撕碎,抛入火盆。他望着火光燃尽纸灰,一言不发。
他已等了四夜。
忠臣死节。当真是感天动地的一出戏码。
他翻身上马,亲自走至队前。
“诸君,启程。”
马蹄踏雪出城门,夜色吞没了旗影。整座嵫关,沉默如死。
钊翮在前行的人流里,忽然驻马回望,闪动的眸光中非是城池,而是片刻前郁珂所站的角楼。
他勾了勾唇角,哪怕其间未曾相告,多少也还是在意的。
够了。这样也算够了。
丑时二刻,浮岭腹地。
雾起山谷,氤氲不散。钊翮将两千兵分三处藏于岭腰灌林,早已伏身待命。
忽有密鸽疾飞至,楚叁跃起接住,一扫即明,“黄知誉半个时辰前抵岭脚,辰时即发起攻势。”
钊翮凝神片刻,缓缓起身:“传令,各队掩杀前营,夺其军粮营寨。”
楚叁一惊,在众兵士眼前轻呼出声,“若玄甲军大部未离,恐有风险。”
钊翮却只冷声道:“军令不可抗,况且兖王带小部设伏孙锦葆,此刻兵不归营,主力已调。”
“是此刻,便是此刻。”
钊翮的人马自三处而出,蹄声响彻谷间,甲兵排山倒海般冲击玄甲军尾营。一时间,旌旗翻覆,营火连天。马鸣哀啸,号角穿林,在初夏清晨燃起血色火光。
向来妥善稳当的玄甲军此时尾营竟守备薄弱,不过两千人的先锋奇袭营一时得了手。
“快——快守辎重车!”
“杀——给我稳住前线!”
守了几夜的张廷反应最是快,听闻外头骚动,便从主帐拎刀而出,朗声给还算沉稳的玄甲军布置任务,却在话音未落时,身侧另一副将被乱箭穿胸,重重栽倒在焦地。
他大惊凝眉,将那同袍拖回大帐之内,而后顺手抓过门前奔走的亲卫,大喝道,“朱温呢!朱温。”
“属下不知,朱先生片刻之前还在小帐与其他几位先生喝茶,此时,此时…”
“罢了,做你该做之事”,张廷松开那年轻人衣襟,探出身子左右看了一圈,仍是不见朱温身影,但玄甲军已从最开始的略显慌乱逐渐结成阵型,十几人的作战小队互相配合,杀的那股朝廷军连连败退。
张廷握刀的手紧了紧,也加入了战场。劈砍开身旁几个碍事的喽啰,视野被眼角的血染得惟余一片红光,他眯了眯眼,眼熟那人策马驻于营外土丘之上,面色如常,不见异样。
张廷提刀猛冲,钊翮也注意到他,跃马而出,手中长枪斜指,眼神冷如冰刃。他直掠至张廷处,连斩五骑,枪锋挑起火星乱溅,仿佛整个人嵌入战火,与风声一并嘶鸣。
楚叁远远看着他身影,握剑的手骨节泛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场伏击,几乎是以命换命。
钊翮明知对方兵力即便分散也远胜于其,却依旧选择正面压制。
为的,是做给某些人看。
火光冲天处,忽有一声长鸣。一支暗纹黑旗从山麓之后卷起,如山峦压下。
另一支军队横穿而来,兵员五万,队伍虽不整,却势如破竹!
赵丞珏——终于到了。
他一身黑甲,眉眼森冷,长槊破风劈来,一路压阵直冲中央。
两军接壤,钊翮正提枪架住张廷搏命一击,冷不防背后风声骤起,杀意已至面门。钊翮回身架枪,两人猝然相对,刃锋相撞,火光激溅!
赵丞珏怒目如焚,“你终于舍得露面了。”
钊翮冷笑一声,枪尾横扫,步步逼迫,气势如风雷交击,“你还活着,本该谢我。”
“可笑”,赵丞珏闻言大呵出声,提槊夹马又起攻势,“谢你等小人见我父受刑,只见死不救!”
两人你来我往数合,杀得酣畅淋漓,周围士兵纷纷避让,仿佛整个战场都凝固在这两人之上。
张廷喘了两口气,见眼前二人打得不分伯仲,欲助赵丞珏一臂之力,沉默着又再次发了力。
背后杀意骤起,刹那间似已不过咫尺,张廷急停回首,刀剑相搏之声分外刺耳,他虎口被震得发麻。
“莫要插手”,楚叁暗暗用力,加深了下劈的气劲,看着眼前人面容狰狞的样子,心中竟隐隐有些亢奋。
“少给老子下令”,张廷看着眼前冷峻平淡的面容,气不打一处来,提膝往楚叁腹间就是一脚,逼得他收剑后撤。
朝廷军颓势大显,不过还余十数人屹立不倒,浮岭之上蓦得传来一声鸟哨声,张廷便见眼前楚叁撒出一片粉尘。
他连忙抬臂去挡,眼中却还是进了些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一阵刺痛袭来。
再睁眼时,楚叁已然没了影子。山上火箭齐发,引得火势越卷越猛,早已吞没了中营。此时,赵丞珏忽然欺身上前,腰侧硬接钊翮一枪强行破开其防势,而后猛然抬脚一踹,将钊翮直接掼入中营焦地!
恰逢火铳一声巨响,火焰冲天而起,钊翮的身影在烈焰中被一口吞没。
几米开外赵丞珏被震得一个踉跄,险些趴倒在地。身侧玄甲军立马抽手服了一把,赵丞珏堪堪站稳,吐了口血,冷冷望着火中最后一缕影子。
撤步回阵,转身,破风再斩敌军。
有小兵远远看着这场景。
那人原本不过是冲着营帐转移物资的步兵,手里正提着油袋,却猛地驻足,看着火光中的身影一头倒下。
一刹那,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火光将一切吞没,只余残铁断刃、焦尸枯骨。
他呆呆看着,不知是畏惧还是震动,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郧国公身死那一刹那。
因得年前承了郁珂和宋懿安的恩,妻妾都是如此好人,他也始终相信郧国公不是坏的。
胸口巨痛传来,他低头一看,一柄刻着大鄢纹样的长戈刺穿了自己的胸膛,温热的血一股一股喷涌,沾湿了不过前月刚领的轻质铠甲。
还没上战场,还没为家里的老母妻儿挣取半分军功,便如此随郧国公去了吗。
他抬眸望向身前抽出长戈又刺向身侧的朝廷军,那分明是和自己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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