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军

还有几刻迫近辰时,浮岭谷地的硝烟尚未散尽。

钊翮领出的两千人,在战鼓响起的第一刻便冲杀入敌阵,纵然得了先手,却终因寡不敌众,被玄甲军死死压制于焦土之间。

他们杀穿了后营,又焚了半座中营,逼得玄甲军仓促应战,可到最后,仍是人尽数殁,马无全蹄。

焦土之上,雾气裹挟血腥,浮尘中遍布断刃、破甲、残躯。被火铳炸开的营地中央,如今只余一座塌陷的坑,风一过,白灰乱舞,仿若骨粉。

张廷半跪在地,浑身是血,眼前伸出赵丞珏一只粗粝的手。

他龇牙一笑,握住一扯,也站了起来。

不及寒暄复盘,张廷已沉声召来身侧大小将领,简短布令:“清死伤,整队列。大军未动,敌人必还有后着。”

后勤兵沉默地收拢尸身,将兄弟们的遗体拖回废墟边缘,一具具排列整齐。破甲包裹断肢,碎首覆以麻布,再将被焚烧至焦黑的残肢分门别类地归拢。

这一套动作,没有人哭,也没有人骂,像是在替下一轮鏖战扫清障碍,又像是在完成一场无声的送别仪式。

生生死死这么些年,所有人都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

玄甲军在西南与蛮子争斗多年,哪一次不是血雨腥风?战后缝合断肢、打理焦骨,都是最基本的军礼。他自己也曾在雨夜里亲手缝过兄弟胸膛,只为了能让尸首回家时不那么难看。

可这一次,他看着钊翮消失处塌陷的火坑,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往下沉。

张廷低头踢了一下脚边烧焦的枪杆,半晌,才喃喃地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信……他会死得这么潦草。”

“他不是说,要奉上嵫关吗?”张廷低声道,语气里压着一丝近乎荒唐的疑问,“怎地转头……又替朝廷拼命?”

他抬头看赵丞珏,眼神复杂。

“你说他到底在干什么?”

赵丞珏没有回答,只看了看不远处焦坑上空尚未散尽的硝烟,语声低淡:

“不知道,他死得太快了。”

赵丞珏垂眸,语气不紧不慢:“但是,我觉得郧国公这种人,亲身赴死都只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张廷怔了怔,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你今日倒是不同。”

赵丞珏闻言,神情渐敛,“是我多嘴了。”

被震碎的风从谷口灌入,掀起一地碎芒,像是谁在废墟下叹了口气,又静静埋葬了自己。

不料,只沉寂了片刻,营中迎敌号角声大作,警哨兵急奔而来,声如裂帛:

“还有一队兵马已至岭前——正在迅速逼近!”

话音未落,远处烟云之间,一面象征而今监国的螭纹战旗破山而出,随即,铁蹄如雷,战车轰鸣。

营中一时寂静,所有人齐齐抬头望向东侧天幕。那一刻,无人言语,只觉血在脉管中剧烈震荡

这支由黄知誉带队的朝廷援军,从他们尚在鏖战时便已逼近谷地,而今钊翮以命拼出的裂口,正为这场暴雨开辟通途。

而他们,只来得及喘一口气。

浮岭东侧,老将黄知誉立于临山斜坡,披着未解的披风,须发皆白,神情却如鹰隼。

“再前五里,火炮先动。”他回头道,眼中具是时间经验磨砺出的锋芒,“弩军都头沈森节布置好弓兵弩手,速成箭列。其余人按之前部署,六成兵分三道,正营一万七,右翼一万五,左翼两万整,扫荡玄甲军三线防区,按钊翮计划,从贼子尾营,包了他全盘。”

“其余四成驻守官道山道,堵死兖王回防通路。”

众将领拱手应命,无一人迟疑。

黄知誉语气沉定,眼神扫过山前焦黑的营地残火,微一颔首,“留了口子,我们便得趁热打铁。不知郧国公如今何如,如若见到速速相助。”

“一鼓作气,不得留情。”

火炮如雷,自岭后齐鸣。

其中一枚火毬掠过天幕,带着低哑的呼啸,从斜坡腾空而起,撕裂空气,砸入玄甲军中营。

中营大帐顷刻撕裂,火势冲天!

张廷被震得一个踉跄,几步奔上瞭望台,极目远望。

赤黑交错的旗帜仿佛将整座山谷吞入麾下,步军整齐、骑阵开花,至少五万大军正急行冲来,尚未近前便鼓声震耳。

他脸色倏地一白,喃喃出声,

“这非全是常备兵……金麟军。”

他看得分明,一片螭纹中偶现白麟腾云,这是老皇帝钦赐给京城守卫军的徽记。

堂堂镇守屿城的五万金麟军,护卫皇亲国戚朝廷命脉的最后储备,竟派分支来援嵫关。

这是孤注一掷,秦王疯了。

张廷急急写下一封信笺,言辞简短如军令,

【大营遭袭,敌军六七万,兵锋极盛,疑调金麟,速归营。】

他狂奔至鸽舍,拦下一名鹁鸽直,给信鸽系上信笺,送至空中。

鸽影掠空而去,飞到山路另一端。

兖王正带马谦等人快马疾行,绕林而归,马蹄溅起尘泥,灌木飞掠如影。

他原本并不想走这条小道,绕来绕去上坡下坡最是耗损气力。

可虽阻碍奔袭,但常年驻守西南山林的玄甲军最擅此道,若直接从官道穿回,正面遇敌,不查你我兵力,倒少了几分优势。

“再有一炷香,便能入谷口。”马谦低声提醒。

兖王未回话,只攥住手中刚收到的信。

他眉眼紧绷,那份由张廷送出的军情短笺,一笔一划都带着战场的惊惧。

他知道出事了。

他迅速提笔,在另一封信上飞快写下一组兵阵计划,命信鸽投往大营:

【鄙弃残营,固守一处;金鳞不善实战,先从常备兵卒入手;朱温监军,自策突围。】

鸽子振翅而返,兖王一手抚着刀柄,侧首聚神聆听。

果然,探哨忽惊声而回,“前路有伏!”

宋屹璋与马谦鹰眼如炬,齐齐抬头——

前方未见之处横出一道防线,乃是黄知誉亲设的阻援路口。旌旗半隐,兵甲未动,但其势沉如山岳。

“果断。”兖王轻喃,“来得快。”

他知这一战至此,已成双线围杀之局。

“难绕。”马谦低声,“唯有此间可供马匹穿越”。

兖王沉默了许久,忽然吐出一句:

“带小队,速去调赵丞珏。”

马谦拱手:“末将领命。”

他带数人脱队,快马加鞭直奔编外营地。

而后整整一刻钟,兖王满头大汗,只率军匿于山林之间,丝毫未动,凝视着前方的林线,脑中不断思索先前布阵。

“王上!”马谦骑马折回,脸色惨白如纸,“赵丞珏……不见了。”

“什么?”兖王低声。

“营中空无一人,无战无扰,全军隐去。”

一瞬间,宋屹璋像是被人在耳边炸了一声雷,脑中轰然响起,眼前一黑。

赵丞珏,叛了。

他后撤一步,扶住树干,低声咬牙:

“防秦王,防钊翮,防营中细作,倒不承想是这贼小子。”

他没说完,抬手狠狠一挥,

“就地驻马,全军翻山而进,保留兵力驰援营地,如难避敌军,那就打,本王信极我军。”

与此同时,兖王放归的信鸽穿越浓烟与火势,穿入了玄甲军残破的中营。

此时,兵锋接壤,玄甲军营地守军及赵丞珏部已与黄知誉部绞杀成乱战,刀枪剑戟齐鸣,血色如浪翻涌。

信鸽在战场中盘旋了一圈,尚未落稳,便被一箭贯喉,从空中坠落。

那枚标注“交于朱温”的小纸条,随火羽落地,在你来我往的战靴下被踩成了灰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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