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轻轻颠簸，车轮碾过浅水，哒哒的马蹄声混着轮轴转动，像是某种旧事的回音，一声声从心底滚过。
他不是没听出来朱筠钦那句“车太慢”中的揶揄之意。
那一句无心之语，像一记冷箭，从空处袭来。
他原来是将军，是万人军中独骑夺阵的沈琀，将令一下，三军退避。
那时候他不是坐车，而是亲自骑马，长风卷袍，三军肃然。
如今呢？
瘸着一条腿，坐在这慢悠悠的马车里。
他目光掠过册页上那一行行细致的礼制规格，心中却忍不住发涩。
白尉怜合上册子，轻轻掸了掸袖摆，像是要把心上的旧尘一并掸去。
驿道泥泞，积水未干，沿途车辙乱七八糟，车程颇为颠簸，白尉怜的膝盖隐隐作痛。
等抵达仓口，天色才微微亮。仓门前堆着几车待验物资，车夫吆喝着清点卸货，仓吏来回奔走，脚不沾地。
朱筠钦先下马，随手解下披风拂去泥点，转头看了眼那缓缓停下的马车，语带调笑：“太常寺赶得早，怕仓门还没开吧？”
车帘轻动，传来一句：“那你便去敲。”
“……得嘞。”朱筠钦哼了一声，倒也不恼，扬步上前，长靴溅起一路碎泥。
守仓的是个姓赵的老吏，鬓发斑白，一口吴音温温润润，说话不急不缓，滴水不漏。
见白尉怜出示太常寺的公文，他抬眼一看，便点点头，拄着竹杖领着两人绕过几排栈架，走向东侧堆栈。
“您二位是来调神木的吧？”赵老吏一边开锁，一边叹着气，“那批东西老早就封好了，这几月来跑石桥镇的车多得很。前月初，兵部那批军粮……也是从这儿出去的。”
白尉怜闻言，指尖一顿，语气却不动声色：“兵部军粮，也从石桥镇走？”
“可不是嘛。”老赵点点头，“封着宫里的印，我亲眼见过，走的西山岭道，听说是要赶去西北换防。哎，后来听说好像……出了些事？”
朱筠钦眉头轻蹙，似乎也察觉了不对。
白尉怜走过仓前的登记台，目光淡淡扫了一圈，似只是随意等候。可指尖落在木案边缘时，却悄悄往那摊着的发车簿上挪了半寸。
那一页记录因被风翻动，半角微扬。他眼神一动，袖口随风晃了晃，掩住大半动作，眼中却飞快掠过一行字迹：
“癸酉日，出礼用车四。”
他神色未变，心中却骤然一紧。
那日他记得极清：礼部的呈册只报三车，太常寺的到货记录也确是三车。为何石桥镇这里，却是“四车出发”？
朱筠钦此刻还在一旁与守仓的赵老吏闲聊，说着那些堆放角落的祭器造型陈旧、不堪再用，赵老吏听着笑呵呵，嘴上却也滴水不漏。
白尉怜忽然随口问道：“癸酉那天也出了四车？”
赵老吏正翻着锁簿，一听，眉头一挑，语气里不无怀疑：“你们不是来调神木的吗？怎么连车数都管起来了？这账本，可不是你们该看的。”
朱筠钦闻声扭头，正欲插话，却见白尉怜只是淡淡一笑，道：“抱歉，随口一问。只是记得礼部报来是三车，怕这边封错了。”
赵老吏皱了皱眉，似在回忆：“那天啊……确实是出了四车。不过有一车是走得早，兵部的公文压着，说是什么‘急调’，没等你们贵寺来点验就赶着发了。”说罢又摆摆手，“反正也不是我说了算，上面押文都有印，兵部的戳子盖得死实。”
“兵部？”白尉怜轻声重复，语气平平，心底却已泛起微澜。
他没有再追问，目光从账本上收回，袖角轻摆，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雨天初晴，天色湿润，仓前泥泞未退，几辆空车刚驶出，轮迹未干，堆栈中弥着一股潮木与麻布混杂的味道。
朱筠钦皱着眉掀开一块篷布，啧了一声：“这地方潮得能养鱼了，神木摆这儿不怕发霉？”
白尉怜没理他，只蹲下身查看封印条纹，抬手指着一处：“你看这个篆印，压得太浅了。”
“那是力气小。”朱筠钦顺势蹲下，“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去把仓吏叫回来重封，或者你自己来盖？”
白尉怜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温和得像在念经：“要是你连印戳和火漆都能盖得平，我倒省心了。”
这臭小子，只知道和他抬杠，当初在朔光城就应该就着职权之便多罚他几次的。
朱筠钦哼了一声：“怎么又拐着弯骂我？”
“没有。”白尉怜抬起头，眉眼平静，“你想多了。”
“……你就是这点最讨厌。”朱筠钦起身，拍了拍手上泥，“句句话没火气但句句话都扎人。”
白尉怜转过身，低头记录封口信息，语气慢条斯理：“朱将军今日话多了些。”
朱筠钦：“那是陪你太无聊了。”他低头弯腰，看着白尉怜抄写完记录，忽而问：“你不觉得，这批神木出库流程……怪？”
白尉怜动作微顿，抬眼看他。
“不是我多心，”朱筠钦一边说，一边捻起一角木箱封布，“但赵老说的那什么‘军粮也从这儿走’，我记得北境补给本该经太仓港，不该走山路。”
白尉怜未答，只略微点头：“你也觉得怪，那最好。”
朱筠钦睨他：“最好？”
白尉怜低声道：“我还以为，你只对刀枪感兴趣。”
朱筠钦冷哼一声，似真不悦：“你是觉得我头脑简单？”
白尉怜看着他，语气认真：“你有头脑。只是你从不愿细想。”
朱筠钦脸上神色微微动了动，听完白尉怜这句，本想再抬杠，却不知怎的，语在喉头转了一圈，竟没能吐出。
他眼角跳了跳，撇过脸去，像是被人说中了心思，半晌才闷声开口：“……说得好听，嫌我莽就直说。”
白尉怜没有接话，只低头看向那角微翘的封布，拇指一压，轻轻抚平。
两人沉默了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