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钦忽地拔高声音道：“罢了，我就是脑子慢，才得跟着白大人学点规矩。”

白尉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未言语，手中仍在整理账册。

朱筠钦啧了一声，忽然一转身，背着手走到那排靠墙的木垛前，仔细地来回踱了两圈，目光落在一处木封的封条上。细看片刻，他抬手摸了摸那道印痕，又侧头道：“……今晚我们留下来一晚吧。”

白尉怜闻言轻挑眉梢，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你也察觉出不对？”

“倒不是看不顺眼，”朱筠钦伸出手比了比那封条，“这几垛木头封得太新了，像是近几日才动过，但台账上写的是‘秋前进仓’。要不是我认得军中那批封缄的做法，还真没发现。”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是故意找补一般：“你可别真当我只会舞刀弄枪。”

白尉怜缓缓道：“我可没有这么觉得过。但你若能少说两句，或许别人也不会这么以为。”

“……我说话惹你了吗？”朱筠钦眉梢一挑，正待顶回去，门口却传来一阵干咳。

赵老吏不知何时已至，杵着竹杖立在不远处，笑意温吞：“二位大人可查得差不多了？这天快黑了，若要回京，我这便叫人备车。”

朱筠钦眼皮一抬，立刻恢复了笑容，转身道：“赵老，车先别忙着叫。白大人腿伤未愈，今日赶车劳累，正说着想在此歇一宿。”

白尉怜配合地点头：“这仓封得紧实，我也想再核对几条数目，怕误了祭礼。赵老若不嫌打扰，我们就借宿一夜，明日一早便走。”

“哦？”赵老微微一怔，脸上笑意不变，“这……咱这儿地方简陋，也不比京城讲究，若两位大人真不嫌弃，老朽这就让人腾房。”

“谢了。”白尉怜点头，语气平和，“今夜还得再核对几笔细账，明日一早便走。”

赵老躬身告辞，脚步远去。

朱筠钦这才懒懒地靠在一垛木箱上，低声道：“你看他那脸，分明是起了疑心。”

“他不是蠢人。”白尉怜看着赵老背影消失的方向，语气低淡，“能在这偏仓当了二十年主事，账册流水都能倒背如流，不可能什么都不知情。”

朱筠钦冷哼：“既然知道还当缩头乌龟？难不成真打算一辈子装聋作哑？”

白尉怜微微偏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语气不紧不慢：“不是所有人都像朱二公子你背后有定北侯的爹，翰林院的哥，哪怕前几天在朝堂上顶撞了摄政王，也还能安然无恙地蹲在太常寺喝茶。”

他顿了顿，语气轻了些：“赵老只是个小吏，一个仓库吃饭的人，平日谨小慎微惯了。知道有问题，也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插手，不是丢饭碗，就是掉脑袋。”

朱筠钦沉默片刻，忽地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没好气：“……亏你说得出来。你当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摄政王要真想拿我开刀，谁护得住我？我哥？还是我爹？他们自己都快站不稳了。”

白尉怜缓缓抬眼看他，眼神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略显沉静，像一潭深水。

石桥镇是个不大不小的驿镇，因仓库建得早，又靠近数条山道交汇口，镇中商贾虽不多，却也自成气象。

临街多是灰砖青瓦的旧铺，沿着主道两旁延展开，卖茶的、打铁的、磨刀的、卖麻绳草靴的，全挤在一条巷里，街口挂着几串风铃，被山风一吹，叮当作响。

朱筠钦逛得兴致正浓，一路掀摊帘看货，嘴里叼着刚买的蜜糖糕，一手拿着串糖渍橘皮：“这镇子倒不小，看着比我想的活络多了。”

白尉怜被他拉着绕了第三圈，步子慢得很：“我查账，不是出游。”

“你不是瘸么？腿不疼？”朱筠钦嘴里嚼吧着糖渍橘皮，有些惊讶白尉怜对自己还挺耐心的。

“疼。”白尉怜答得利落，“但你吵得更疼。”

朱筠钦一噎，随即“哈”地一声笑了：“亏你还能嘴硬。说吧，你到底想看哪本账册？我今夜好替你挡人。”

白尉怜看着他，眉眼淡淡：“你这么配合？”

“废话。”朱筠钦啃了一口蜜糕，“真要有鬼，那些账册里肯定有指头印。白大人，你说，咱俩要是直接去敲赵老门，说要翻账本，你猜他会不会一口唾沫啐我们脸上？”

白尉怜走在他身旁，垂眸慢声道：“你要试试也不是不行，记得穿好盔甲。”

“得了吧。”朱筠钦撇撇嘴，“真要看那几本台账，怕是只能晚上来。”

“赵老说他每晚辰末前后才收尾，一到酉时便闭门。”白尉怜语气平淡，“我方才看过，仓后旧柴房那条侧廊可以绕进去，脚步轻些，避开巡夜人，也许有办法。”

“你是连进退路线都安排好了？”朱筠钦顿了顿，似笑非笑。

白尉怜闻言，语气不动：“你若不愿，不碍事，我一个人去。”

朱筠钦咬着糖皮，没说话，只慢慢把纸包卷好塞进袖口。

片刻后，他道：“你进去找账，我在外头接应。动静太大我放哨，你动作一快，别磨叽。”

白尉怜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嫌这趟事多？”

“嫌归嫌。”朱筠钦哼了一声，语气拗得很，“可你要真一瘸一拐地跑去摁人尾巴，我总觉得不靠谱。”

他语声一顿，眼神忽地沉了下来，低声道：

“况且……这事若真跟军粮有关，牵扯的就不只是几桩账本，是西北几万条命。”

白尉怜微微颔首。

两人走至街尾，一家糕点摊前，白尉怜忽地停住脚步，瞧着摊上那只写了“桂花糕”三字的小木牌，低声道：“要一块不太甜的。”

摊主愣了一下，忙应声切了一块淡糖版的递过来。

朱筠钦刚想催他，余光却扫见白尉怜指尖掐着那块糕点，慢慢咬下一角，动作极轻，不紧不慢，像是极熟悉这味儿的样子。

他忽然怔了怔，语气带着几分出神：“……你还挑糖少的？”

白尉怜“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朱筠钦下意识舔了舔唇角，脑中却闪过许久以前的一个画面。

雪夜边营，有人蹲在火堆边，衣襟满是灰尘，捧着一块少糖的桂花糕，一边皱眉一边说“太甜便掩了桂香”。

那人声音干净，眼尾带着冷意。

“……沈将军也爱吃这种。”他低低说了一句，像是随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尉怜手指顿了一下，随即转眸：“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