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陈其

对于商洛,陈其心中总怀着一份愧疚之情。

这种感情从他刚来平宁时就有了,一年年下来,越积越多,最终成了他心中沉重的负担。

很多次陈其想做点什么改变现状,并对商洛郑重地说一句“抱歉”,却迟迟未能实现。

很多人总以为他性格腼腆胆小,又是从繁盛的广陵来的,估计看不上平宁这种小地方,迟早是要回去的,故而终日埋首书卷,不理俗务。

可没有人知道,他和世界之间有着一层深深的隔膜。

他在膜内被捂得死死的,透不过一丝气,只能眼睁睁地放任着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

当其他天师友好地和他打招呼时,他会腼腆着一张脸应对,这是来自世俗最基础的经验,出于生存的本能而勉强学会。

可再进一步,就怎么也做不到了。

比如府主将卷宗第一次递给他,面带微笑和鼓励的那一天,就是这样的。

他接过那份记载平宁某处乡村异事的卷宗,看着白纸黑字,久久回不过神来。

茫然,全然无措。

他的族兄陈意道:“小其还是个孩子,要辛苦诸位慢慢教导了。不过他醉心经卷,从未接触过这些琐事,如果实在难以适应,倒也不必勉强。”

府主明白了族兄的意思,含笑答应。

族兄走后,他和他该负责的事物一起被打包丢给了商洛。

陈其战战兢兢地将自己的东西,搬到商洛旁边的桌案。

他鼓足勇气,想和对方打声招呼,可看到对方板着一张脸,脸上还有一条极为凶恶的伤疤,刚积累的那点勇气消散的一干二净。

“别来烦我!”他冷冷道。

陈其又是一片茫然,他呆呆地在桌案前坐了一整天,对当前的环境无所适从。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但是呆坐着也很尴尬,陈其于是翻开一本书,假装自己沉浸于书中。

在商洛外出的时候,他的眼泪“啪嗒”一声就掉了下来,模糊了树上的文字。

该如何走出第一步,履行自己的职责呢?陈其心中十分苦恼。

这份苦恼没能持续多久。

某一天,商洛在处理一位醉酒的乡绅的委托时,因未能全然达到对方心意,被破口大骂。

不是说乡绅吗?怎会如此?陈其目瞪口呆。

他不知道商洛负责的那一片,乡间民风异常彪悍,本该斯文有礼的乡绅,耳濡目染下也变得格外粗野。

“你个狗娘养的糟心玩意,敢这样应付你爷爷我!你知不知道,老子在本地黑白两道通吃,管你天不天师,老子一句话就能让你全家死绝!”

说着说着,作势就要上前殴打商洛。

另有一位姓范的天师本杵在一边,见状立刻往人群中后退数步,打开卷宗,低头假装忙于事务。

商洛冷笑一声,并不多言,直接拔剑出鞘,横在了对方脖颈。

那乡绅怒极,“你小子砍啊,有种砍死我!砍不死我,有你好果子吃……”

周围等待向天师陈说的诸君,原本正在窃窃私语,一见发生矛盾,立刻安静了下来。

他们一脸淡然地围观着,似乎很想瞧瞧,天师和乡绅最终谁能分出胜负,眼中的热切怎么也遮掩不住。

此事本和陈其无关。

可谁也不知道,在那一刻,一阵惊惧之情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他,带来一阵灭顶的窒息。

陈其呆呆地看着他们,双眼无神,灵魂仿佛出窍升空。

当然最后两人也没个结果,乡绅被自家仆役好说歹说劝走了。

见乡绅离去,范天师立刻拨开众人上前,忙不迭地挽住他的手臂,作关怀状。

“哎呀,刚才我没看到,要是看到了早就来帮你了。”

“不过你放心,我已将此事报给了府主。我们天师怎能受辱?”

“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该做的。”

众人失望不已。

隔了一夜,此事在第二日迎来了后续。

在府主大人冷肃的眼神中,商洛想到了每月维持他生存的俸银,不情不愿地对那乡绅低头致歉。

陈其从此埋首于经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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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以为陈其是个呆子,不但说话结巴,恐怕脑子也不太好使的那种。

但对于自己的境况,陈其心里是明白的。

被家族以历练为名,安排到平宁县时,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其实是被放逐了。

那一年,负责此事的族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在舆图上随手一指,便将他指到了这个江南最偏远最没落的地方。

“哦,平宁县啊!”没有人不清楚,这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它没落得远近闻名,众所周知。

陈其当夜和寡母抱头痛哭。

“阿、阿娘,我真的是个、是个废物吗?”

“不是的,都是阿娘不好,是阿娘没用啊!阿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爹!”

哭过之后,他安慰他的阿娘,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修炼,通过三品天师的考核,然后回来和阿娘团聚。

阿娘勉强露出一个被安慰到的笑容。

族中人得知此事后,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将外出的陈其团团围住。

察觉到他们的动作,陈其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被为首的陈卓一把推了回来。

陈卓:“哟,小结巴,听说家族这次分配长驻于外的历练任务,终于轮到你啦!”

“让哥哥猜一猜,你被指派到哪里去了?繁华的蓉城?富有的苏城?还是美人如云的安城?”

陈其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陈卓:都不对?哎呀,你就告诉哥哥嘛!“”

其他族人不悦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没听到卓哥哥的话吗?”

陈卓假惺惺道:“别对小其这么凶呀!你们知道的,他从小就是个胆小的结巴!”

说完,对方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戳了戳陈其的头,恨不得将他本就低垂的脑袋戳进地里。

陈卓扬了扬下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平宁嘛!这种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它烂的四海皆知,谁能不知道呢!”

“这种烂地方配你这个小废物正好呢!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

其他人纷纷附和。

“就是,废物就该去废物待的地方!”

“这么多年你和你娘在族中毫无所为,白吃白喝,简直跟米虫没什么两样!”

陈其猛然抬起头,“住、住嘴!不准、不准你们说、说我娘!”

气愤之下,他推了陈卓一把,将后者推得一个踉跄。

陈卓双眉一拧,想也不想就给了他脸上一拳,将他打的眼冒金星。

陈其想要反抗,却被周围的人扣住,动弹不得,陈卓飞起一脚,狠狠地踢中了他的腹部。

“啊——”陈其一声惨叫,被踢倒在地。

他蜷缩成一只虾米,死死地捂住腹部,待剧痛过后,颤颤巍巍想要站起来,这时众人一拥而上,放开了手脚对他拳打脚踢。

陈其勉强地护住了头,哭着求饶道:“别、别打了!别打了……”

“哈哈哈,这个孬种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嘛!”

“哼,这种废物!简直是丢我们陈氏的脸!”

他们尽情在陈其身上发泄,平时在族中积攒的怒气。

陈卓:“就你这种废物也配提三品天师?话都说不明白的垃圾玩意,真是笑死我了!”

说完伸出一只脚,踩在了陈其的右手之上,踩完犹嫌不够,又重重地碾了碾。

陈其挣扎不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听到了自己指骨开裂的声音,那种清晰的,清脆的断裂声。

随后,十指连心激烈而又恶心的疼痛感,从右手直冲脑中。

陈其发出如野兽将死时的嘶鸣。

陈卓眼中闪过嫌恶之色,“吵死了!”随即提脚,想也不想地就要踢那颗发出“呜呜”声的脑袋。

谁知他还没碰到陈其,左脸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找死!”陈卓眼现恼怒狠辣之色,待他看清眼前人的面容,脸色顿时大变。

他嗫嚅着嘴:“意、意大人!”

来人正是陈氏嫡脉,那位声闻广陵的陈氏双壁之一,二品天师陈意。

作为年轻一代的翘楚,他在众人心中的威望和分量可想而知,远非一个旁支出身的陈其可比。

陈意的语气相当温和:“怎么,阿卓,你也结巴了不成?”

他虽然是笑着的,但眼里没有一点笑意。

陈卓后背发凉,颤抖着说道:“我们就是和小其开个玩笑……”越说声音越低。

该死,为什么意大人来了,也没人通知他们?

那些人呢?死哪去了?

陈意:“那我也同你开个玩笑吧!”

“啪!”继左脸后,陈卓右脸也挨了一巴掌,

一左一右,显得极为对称。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院中响起,接连不断。

不知打了多久,见陈卓的脸肿的跟个猪头没什么区别,他冷冷道:“这玩笑好笑吗?”

陈卓惶恐地摇摇头,“大人,不好笑,我错了、我错了……”

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不住地对陈意磕头认错。

陈意寒声道:“我说过多少次了,小其的父亲为家族而死,族中本就该善待他们孤儿寡母,却不想你们竟对我阳奉阴违,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于他!”

“怎么,真当你陈卓可以为所欲为,族中无人不成?”

说到最后,语气里的怒意怎么也遮掩不住。

他的目光又越过陈卓,扫向众人,其余人不由后退了几步。

起先还有人想要张嘴辩解,可在陈意凌厉如刀锋的目光下,纷纷闭口不言,像一只只鹌鹑那样缩着脖子。

陈意走到陈其面前,动作轻柔地将他扶起,“好了小其,有我在没事了。”

陈其强忍着哽咽,想对陈意表达感谢,却怎么也无法实现。

“意、意表……”喉中凝涩,语不成句。

陈意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地开口:“是表哥来晚了,下次不会了。”

陈其一下子抱住陈意摸过自己脑袋的手,稀里哗啦哭得像个孩子。

从小,陈其就对世上的人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面对外部的世界时,他总是瑟缩着,性格十分胆小。

有一年冬天,一只狡诈的鬼物妄图入侵陈氏,为保卫其他族人,陈其的父亲就这样被恶鬼残忍地杀死,长眠在那个雪夜。

失去父亲的庇佑后,那些对他本就轻视的同龄人,不再掩饰他们的恶意。

起先,他们出言嘲讽,说他是个结巴。

陈其本来只是说话慢,再加上有点口齿不清,可在他们如狂风暴雨般涌来,令人窒息的恶意中,他口吃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渐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结巴。

后来,见陈其并不反抗,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到最后发展到拳脚相向。

陈意偶尔见到过几次,每次都严厉地呵斥制止,这时候他们会收敛一段时间。

可陈意是族中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他总是忙着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并不能时刻关注到陈其这个小透明。

而且以陈卓为首的那些人,他们并非发自内心地改过,被陈意教训过后,往往行事更为隐秘。

有一年冬天,陈卓等人将陈其堵在一处荒僻无人的园中。

外面冰天雪地,陈卓一挥手,众人便毫不犹豫地一哄而上,扒下了陈其的裤子。

陈卓伸手往下狠狠地拧了一把,在陈其痛苦到扭曲的表情中,提着他的裤子扬长而去,恶意的笑声久久不绝。

陈其光着屁股站在风雪里很久很久。

他忘记后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后来他发了很久很久的烧。

阿娘给他喂完药,隔着被褥抱着他,默默地流出了滚烫的眼泪。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至今而后,陈其迎来了真正的阴影。

那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从童年到少年,长达十几载。

他对外界和人类,那份莫名的恐惧不停加深,渐渐达到极致,深入骨髓。

恐惧到极致的结果,就是他没法再和人正常交流。

这样的结果太过怪异,常人无法理解,再加上陈其有心掩饰,族人们只当这孩子幼年丧父,所以格外胆小内向。

陈其总觉得冷。

在陈府中的每一天都觉得冷,像父亲死去的那年冬天一样冷,像被陈卓扒下裤子那年一样冷。

他和阿娘在这样寒冷的陈府相依为命。

除了阿娘以外,陈意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温暖。

在他心里,这位表兄虽然位高权重,却并不显得高高在上。

相反,他还十分温暖亲切。

就像这一次,表兄再次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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