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的百姓还有外来者都说,作为三姓之人,想必十分幸福吧!
他们总是用艳羡的眼神,看着这些权贵。
作为三姓之一的陈氏族人,听到这话,陈其是茫然的。
十分幸福吗?
漫长的岁月里,他终日浑浑噩噩,瑟缩惶恐。
白天他在现实中受着陈卓的欺凌,夜晚则在梦中继续这份生不如死的屈辱,十几年来从无间断。
在那些绵密阴湿的噩梦里,陈卓等人如野兽般朝他袭来,想要将他撕成碎片。
经年累月习惯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无法动弹。
“小其,不要怕!”表兄温和的声音传来。
最最绝望的时刻,陈意会带着满身金光出现,驱散那些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凶兽。
说是表兄,其实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并没有那么近。
一切只是起源于一场误会。年幼的陈其除了结巴,还眼神不好,将族中那位颇有权势的陈意,认成了自己仅有数面之缘的平庸表兄。
谁知这位族人眼里的大人物并没有发怒。
“没关系的,你叫小其对吧?”陈意说,“我一直想要一个乖巧的表弟来着,像你这样听话的孩子,我特别喜欢。”
“以后,你叫我表兄就可以。”
陈其思索了一番,试探着叫唤了一声,“表兄。”
陈意面带微笑地应了一声。
后来,发现有其他孩子也叫他表兄,那才是他真正的表弟,他们同样身份高贵。
那孩子只是不满地看了陈其一眼,陈其便感到心中害怕。
再出口时,表兄换成了意表哥。
虽然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但他自欺欺人地想,这样就不算抢了人家的表兄。
很好很好的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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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是很好的人,多年来陈其坚信这一点。
哪怕在梦里,也依然如此。
只是有一次的梦,格外怪异。
那难以言说的怪异,包裹在糖一般甜蜜的外壳里。
梦中的他还是个小孩子,表兄则是个小少年。
少年表兄牵着他小小的手,待他出门看花灯。
那些花灯可真好看啊!有老虎灯,狮子灯,兔子灯,个个活灵活现,十分可爱。
表兄低头微笑着问他:“小其想要哪一个呢?”
陈其一张白嫩的小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
该选哪个呢?
狮子那个灯很威风,可它看着凶凶的,有一点点可怕;
小老虎灯的颜色好漂亮,暖黄色的光让它看上去有种毛绒绒的软和。
但是兔子灯也很可爱,陈其特别喜欢它红红的两点眼睛。
忽然,一个人提着一盏灯从他们身旁走过。
那盏灯被做成了蝴蝶的样子,看着就很精致,而且它色彩斑斓,比别的灯要明丽的多!
提灯的小少年清瘦挺拔,面貌白皙俊秀,周身气度文雅洁净。
在那个瞬间,人与灯交相辉映,流光溢彩,绚丽夺目,深深地吸引了一个孩子的目光。
一位娇艳的少女在远处急切地招手,提灯的少年则慢悠悠地向她走去。
陈其扯了扯表兄的衣角,小小声地说道:“意表哥,我、我想要那个!”
表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那个蝴蝶的吗?”
陈其轻轻点了点头,用期待又略带忐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表兄。
表兄摸了摸他的头:“小其的眼光真不错,我也觉得那盏灯很特别。”
听到表兄的肯定,陈其眉眼弯弯地笑了。
接着,他又用更小声的声音说道:“意表哥,那个哥哥,他、他长得很好看。”
此刻,这个孩子十分害羞,生怕被人家听到。
表兄轻笑一声,“齐家那位文采风流的小公子嘛,相貌俊俏是出了名的!”
陈其听不懂表兄在说什么。他只是抬起头看了看表兄,结结巴巴地表示,他比那位小哥哥更好看。
表兄明显十分开心,“那是,我可是族中一等一的美男子,能不好看么?”
“可惜,有人却不这么觉得。”
后一句话说的轻飘飘的,如一阵微风般转瞬消散,陈其没有听清。
当然,那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哦,是吗?”爽朗中透出一丝娇媚的笑声响起,“是谁这么有眼无珠?”
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从人流中走出,径直来到了他们面前。
看着那张成熟英气中透出妩媚的脸,少年陈意眼中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笑意。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女子立刻用目光剜了他一眼,随后眼中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味。
陈意:“蕊姐姐,好久不见。”
陈蕊:“阿意,好久不见。”
两人倏地陷入沉默。
陈其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意、意表哥……”陈其有些紧张。
这一声呼唤让陈意猛然回神,他如梦方醒道:“哦,对了,我得给小其买个蝴蝶花灯。”
陈蕊:“小其?”
她皱眉想了想,还是没能在记忆里找出这号人物。
陈其简单提了一嘴。
“这样啊!那还挺可怜的!”陈蕊用同情的眼神看了陈其一眼,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着啊,姐姐给你买糖吃!”
很快,那位蕊姐姐买了一大堆糖人回来,径直往他怀里一塞。
陈其艰难地抱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糖,目瞪口呆。
表兄明显乐了,“这也太多了,小其怎么可能吃的完?”
“要你多嘴!”蕊姐姐不满地将一根猴子糖人,塞进了表兄口中。
这下表兄没法说话了。
看着他们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年幼的陈其就这么笑了。
他喜欢这个刚来的姐姐。
除了给他糖吃,她还会认真听自己说话。
当表兄在那儿打包他的糖果时,他结结巴巴地表示,要成为一位天师,为父亲报仇并保护族人。
蕊姐姐眼睛亮晶晶地鼓励他,说他肯定能心想事成。
她的手也是温暖的,和表兄一样。
在人流如织的街上,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地牵着他,就像曾经的父亲和母亲那样。
三个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寻找着蝴蝶花灯。
表兄笑着说:“这灯也太难找了!早知道刚才问问齐公子,那灯到底是在哪儿买的?”
蕊姐姐:“别急,好事多磨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终于,他们在一座桥边寻到了卖蝴蝶灯的人。
陈其将好不容易得到的灯,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中。
“蕊姐姐,给你!”陈意又买下了一盏,递到眼前女子的手中。
那是最后一盏蝴蝶灯。
陈蕊将那灯举起,栩栩如生的蝴蝶展翅欲飞,炫丽的蝶翼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去看烟花吧,后半夜会有烟花。”蕊姐姐提议。
他们去了一处临河的客栈,在三楼选了个视野极佳的房间。
这里是陈氏的一处产业,而像这样的产业还有很多,大大小小遍布广陵和广陵之外的江南。
推门而入,整洁雅致的房间中,竖着一架绘有彩蝶戏舞图的屏风。
彩线绣成的蝶也和他的灯一样,是那么美丽多姿。
游玩了大半夜,陈其很困了,他没能等到烟花,就趴在毛绒绒的地毯上睡着了。
那盏珍贵的蝴蝶花灯,被他小心地放在一边。如梦似幻的灯光照在他白皙幼稚的脸上,照耀着他进入今夜的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陈其渐渐从梦中醒来,断断续续的人语声隔着屏风传来。
“幼年时,我也很喜欢那些美好的东西。”
“我曾捉到过一只蝴蝶,它有一双艳丽的翅膀,振翅欲飞时格外好看。我想让它永远留在我身边。”
“可它却不愿意留下,只想飞到外面的世界,飞到它的花花草草上。”
“然后呢?”
“然后啊,我就一个指头把它摁死了。”
“蕊姐姐真是心善。”表兄的声音传来,带着淡淡的戏谑,“不过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哦?换成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我啊,我会先将它关在笼中,一点点撕掉它半边的翅膀,让他看着笼外珍视的花草,慢慢陷入绝望中。”
“这时候,我再将笼子打开一个缺口,让它产生虚假的希望。”
“等它拖着残躯挣扎着,爬啊爬地,好不容易爬到笼外,我再将那些花草当着他的面,全部摧毁。”
“结束了吗?”
“没有呢,我要让它看着,我是如何一点一点扯断它剩下的翅膀,它的腿,它的身躯……”
熟悉的声音犹如恶鬼低语,从地狱深处传来。
迷迷糊糊间,年幼的陈其并没有听明白,只是无端战栗。
丝线绣成的蝶很是逼真,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屏风上,如一只巨大的鬼爪攫住那脆弱美丽的虫。
他揉了揉眼睛?
表兄呢?表兄在哪?小其害怕!
表哥的低语声从屏风后传来,哦,表兄在那里。
他低头不敢看那黑影,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屏风后。
窗前横放着一张华丽的软塌,艳红如血的塌面上,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慵懒地趴着,若有若无覆着的黑色薄纱下,是大片大片白花花的背。
白到晃眼。
少年漫不经心地提着针,一针针地,在她的背上刺下一只狰狞的黑色巨蛛。
蛛身而人面,如暮春夜色下的桃花绮艳诡谲。
“啪”的一声,轰隆而迟缓,窗外大片大片的烟花炸开,织成一张覆满全世界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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