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人群中远去,看热闹的百姓也都散了,唯有卖果干的小店旁,戴面纱的姑娘同身前青年僵持不下。
于归正和晏秋池讨价还价。
她半蹲半坐在石阶上,尽管腿又疼又麻,却死死扒拉着墙角,不肯起来。
而晏秋池弯着腰,脸上不见丝毫不耐烦的神色,温声细语地劝说着。
方才晏秋池被马车的主人绊住,于归又伤了脚,节华只好牵起那尚在大哭的孩童,将他送到家人身边。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转头回来便瞧见这一幕,颇觉稀奇。
这二人向来恨不得对方说什么都是是是好好好的,竟还能有争执不下的时候?
他眯了眯眼,慢悠悠走到近前,才听清这二人在争些什么。
“你腿就算不疼,一直蹲着也该麻了,要不要先起来?”
“除非你先答应我,让我自己走。”
“若是强撑着走回府,你的脚恐怕都得废了。”
“才不会!我就是崴了一下,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虽然这么说,但她眼眶已经通红,显然是疼得不轻。
晏秋池似乎拿她实在没什么办法,深深皱着眉,干脆转过身直接在她面前蹲下。
“上来。”
于归仍是摇头。
节华实在看不下去了,打断道:“这又是在干什么?”
晏秋池硬邦邦道:“她方才救那孩子时崴了脚,我说要背她回去,但她不愿。”
见节华看向她,于归抿了抿唇,小声解释:“洛阳城中认识你的人太多,青天白日的,你背着个姑娘走在街上,对你的名声不好。”
晏秋池额头上的青筋直跳,虽然他认识于归也有数年了,知道她总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但这句话还是令他颇为费解,仿佛一口气梗在心头,吐也吐不出。
他干脆转了过来,屈膝半蹲在阶前,直直地看着她。
那双往日里总笑弯弯的眼此刻蒙上了一层水雾,仍有些说不出的倔强。
折腾了半晌,面纱倒是仍好端端挂在她脸上。
不过盯着她看了片刻,晏秋池自己的心倒是又软了几分,那强装出来的冷肃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罢了,终归还是个小姑娘。
于是他温声同她讲起道理来:“就算你担心与我行迹过密会影响名声,不也该先担心你自己的吗?须知世人往往对女子会更为苛责。”
他试图教会于归,不要将别人放在自己之前。
但于归吸了吸鼻子,理所当然地反问:“可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要什么名声?”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盛平王的心思,他骤然沉默下来,四周的气氛也霎时多了几分凝重。
晏秋池的长相本就偏深邃桀骜,在于归面前时,他大多数时候是笑着的,就算不笑也会收敛锋芒。但此刻他垂着眼眸,下颚收紧,眉眼间那股锋利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
于归离他最近,感受也最明显。
她眼睫颤了颤,方才那股子中气十足瞬间收了回去。
昨夜她便察觉晏秋池对她是个死人这件事讳莫如深。
但这一刻,她有些迟缓地,更深刻地意识到,晏秋池好像真的比她更在意她的死。
那她这样满不在乎地提及她是个死人的事,对他来说,是不是很残忍?
于归心里简直要被突如其来的愧疚压满,而对面的晏秋池心中亦是一阵涩然。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有多久不曾体会过了?
说好要“庇佑”的人,却死在他的庇佑之下——
他喉间仿佛咽下一根长刺,直直在他心上划了一道口子。
她什么错处都没有,凭什么却白白丢了性命,误了一生?
这明明,是他的错。
他蓦然回想起先皇后当年的话:手中握有更多权力的人,行事更当谨慎,你的一念之差,或许就会令无辜者丧命,清白者蒙冤。
那时他还太小,太弱,所以护不住母后,可数年过去,他明明已经手握权势,却还是没有护住于归。
晏秋池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满是信任,不含半点怨怼。
明明她该怨的,这场无妄之灾由他而起,她分明可以怪他恨他。
于归敏锐地察觉到晏秋池眼底的戾气,她甚至能分辨出那股戾气并非冲着她,而是对他自己。
她方才说的那句话真的有这么过分吗?
迟疑片刻,于归试探着伸出手,将他垂在脸侧的那缕头发别回耳后,并诚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
青年讶然抬头,却见她一副紧张无措的模样。
“我、我不该那么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端端坐在这儿吗?而且其实当鬼也挺好的,旁人哪有这个机会?”
“往后我要是缺银子花了,还能去说书,专讲这些怪力乱神,满洛阳的说书先生肯定都没我说得好。”
“而且我现在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街上行走,可以像现在这样蹲在墙角,可以不用被成堆的规矩束缚,这可是我从前梦寐以求的日子,那这么说,你也算是替我实现了愿望,做人的时候没看完的洛阳城,做了鬼倒是逛了个遍——”
于归说着说着,自己心里都有些发虚起来,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哪有这么安慰人的?!
但下一瞬,手腕却忽然被人紧紧攥住,接着眼前画面天旋地转,她竟就这么被人抛到了背上。
这动作吓得她一哆嗦,忙手脚并用地扒住晏秋池。
“你你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方才的戾气尽数被收敛干净,青年仍旧是一副爽朗的模样,偏头对背上的姑娘道:“说了这么多,累不累,府中准备了果浆,加了蜜糖的,你肯定爱喝。”
于归的挣扎的动作顿时小了不少,呐呐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果子的。”
“什么果子都有。”
晏秋池稳稳托住人朝王府的方向走去,不忘叮嘱道:“抱紧我,若是再摔了腿,洛阳城往后就只能多一个拄拐的说书先生了。”
戏谑一句后,他又认真道:“不必担忧我的名声,有人问起,我就说你对我有恩,为恩人驱使,总没人再挑得出毛病。”
至于什么恩,难道还有人敢问到他面前来不成?
于归只当他随口玩笑,但现在这副模样的晏秋池更让她习惯。
她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沈于归已经死了,现在没人认识我。
说服自己后,僵硬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了些,试探着环住他的脖子,脸上多了些笑意:“那岂不是我占便宜了?明明是你救了我,而我无以为报,如今却还要背这个恩人的名头。”
女子柔软的身躯毫无缝隙地贴着他,但这么近的距离,晏秋池却听不见分毫心跳声。
他心中仍有郁结,但于归只听见他带笑的声音:“恩人若有吩咐,莫敢不从。”
你还活着,尚且能有重来的机会,如何不算于我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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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华觉得,自己方才拒绝晏秋池让他先行回府的提议,实在是再愚蠢不过。
否则此刻他应当以贵客的身份,安安稳稳地坐在王府之中,而不是跟在这二人身后,被迫听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对话。
“我重不重啊?”
“一截柳枝,能重到哪里去?”
“对哦,你瞧,我又忘了我不是个人的事了。”于归一拍自己的脑门,有些懊恼。
但话一出口,她更觉不对——不该提这件事的。
但这次晏秋池却好像没什么反应。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晏秋池便突然将人往上掂了掂,惊得于归忙搂紧他的脖子,直到听见他喉间逸出的一声轻笑,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捉弄了,下意识顺手往他胸前拍了一掌,没曾想却换来他胸腔处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笑。
于归的思绪很快被引开,霎时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些什么了。
念着她脸皮薄,晏秋池终归是挑了条人少的路走,但路上时不时投来的打趣目光仍令于归红了脸。
她索性将头埋进他的肩膀里,险些将自己憋晕过去,直到听见糖葫芦的吆喝声,才下意识抬头往吆喝处看去。
先前买的果脯全给了方才的孩子,她还一颗都没吃呢!
对果脯念念不忘,就需要些别的来填补一二。
想到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在嘴里的味道,于归忙摇了摇晏秋池的手臂。
“秋池秋池,要不要尝尝那个?”
晏秋池脚步一顿,毫无异议地调转方向:“买几根吧。”
节华为了求个耳边清净,原本已越过二人走到了最前方,但没成想每走几步就要被迫倒回来找人。
这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于归的嘴就没停下来过,在晏秋池背上吃得不亦乐乎。
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一路吃个不停,面纱却始终稳稳当当,节华甚至没瞧清她吃东西的动作。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更加不解。
这姑娘这么瘦,为何胃口能好到这个地步?
何况她如今的身体……
手上又被塞了两个油纸包,压下心底的情绪,节华不满地嘟囔起来:“我说王爷,您出门就不能带两个侍卫小厮什么的吗?非得使唤我?”
“多谢多谢。”不等晏秋池说话,于归就连忙应道,随即又指着节华左手上拎的东西道:“那个桃酥可香了,道长也快尝尝吧,我买得多。”
节华:……
是挺多的,他两只手都不够用了。
想写一些小儿女的相处,他俩现在就是互相觉得亏欠了对方,所以有求必应。当然,还是晏秋池负罪感更强啦,疯狂想给于归一切最好的,于归偏偏不觉得晏秋池有错,所以同样觉得亏欠。(为什么开始脑补互相鞠躬道谢然后双双撞到头的场景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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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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