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帝的目光茫茫略过,我知道我这次算是成功了。
李侍尧其人向来被朝臣们称以总督专业户的称号,这些年来,从云贵总督再到山东巡抚,两广总督,锡洲将军,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京官们常常谈及外官的生活是过得如何顺风顺水,不过因为天高皇帝远,顾得了金銮殿便顾不了天下四方,若是能将李侍尧留京叙用,一是能圆了皇帝惜才之心,二则是想,若此刻为其求情留了他一条性命,有这么个在皇帝跟前几十年的红人欠了自己一个人情,日后仕途也会顺畅许多。三来,也能让他远离那些偏远地区的百姓——天子脚下,再如何贪婪也总该收敛收敛了。
幼时,阿玛曾一度想让我入仕为官,可就在他离世前些天,却突然跟我说,想让我离开京城以后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远离官场。我还未搞清楚为何阿玛这些年的想法会变化的如此之快,他便匆匆地走了。在阿玛的葬礼上,三姨娘泪声俱下的告诉我,阿玛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才离世的突然。当年还只有九岁的我未曾细想阿玛是否被人所害,只知道在阿玛走后,他的家产被几个我的叔侄瓜分了,未曾有一文钱到我和幼弟手中。
人情世故冷暖,在阿玛走后,我尝了个遍。
也正巧在这时,我收到了咸安宫官学的入学通知。虽说有阿玛临终前的嘱托,我挣扎再三,到底还是去了咸安宫——只有入仕做官,才能出人头地!那是我在心底最绝望的逆境里迸发出的火星,是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本以为我会依靠中举入仕,可世事难料,那年科举被人动了手脚,我名落孙山。不过好在我此时已经娶了妻,兰儿的祖父举荐我去做了侍卫。
接着,因为救驾有功,被皇帝注意到;又因为答对了句论语,被派去做了钦差;再便是对待李侍尧处理方式得当,颇得皇帝欢心,被升为正二品侍郎。
星霜荏苒,这一路走下来,官场的黑暗我看得到,浑水摸鱼之流我也拎得清,即使是阿玛死的不明不白,我也从未敢违背自己的初心。圣人书曰,人之初性本善,我也一直坚信唯有良心这么杆秤,是衡量天地万事万物唯一的标准
一年时间过去,因为在山东时贪污事发,李侍尧先是被罚了一整年的俸禄,连降三级留京叙用。皇帝先是给了他个户部主事的职,次年又因其筹备云南征缅军饷得力,仅仅用了半月时间便筹集了近一千万银子用作军费,征缅之战打的极为漂亮,在傅恒将军的指挥下,清军大获全胜。皇帝龙颜大悦,再度提拔了李侍尧为户部左尚书并准其入军机处,傅恒则被封为一等忠勇公及护国大将军。
同年下半年,户部右尚书于敏中故去了,偌大一个户部衙门不能没有主心骨,右尚书的位置理所当然给了李侍尧。
“你觉得户部左尚书的位置由谁来担任更合适?”
养心殿内,我代笔写完任命李侍尧为户部右尚书的圣旨后,皇帝发话问道。
我仔细地将圣旨收好,说到:“奴才推荐户部左侍郎梁国治大人。梁大人曾担任湖广总督兼荆州将军,在任期间从征了大小金川,筹备军费粮草,制造枪支大炮业绩卓越,无一疏漏。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皇帝摇摇头:“此人虽说文武双全,可若论文,他给朕上的折子,偶也有言辞激进之语,远不及陆锡熊,论武,又缺少谋略只知道一味勇猛作战,不及傅恒。”
我略一皱眉,见皇帝漫不经心地将置于桌角的折扇拿来把玩,我心道莫非是何时梁国治言辞偏激惹了皇帝不快?便拐了个弯再度说到“眼下,傅大人远在战场,若是论朝廷中的人才,便还有刘墉刘大人。刘大人兼管着吏部,向来以刚正不阿为百官所称赞。”
“刘墉虽说刚正,可他毕竟是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朕准其入军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在论及国家钱粮这种大事上还是罢了——而且这人实在太轴了,有很多事情他都转不过弯来,或者准确来说,是他就不肯转过弯来。”
我还在思考皇帝指的是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他的下一句话却犹如平地惊雷落入我耳中:“户部左尚书还是由你来担任最合适。”
迟疑好久,我不知这送上门的恩惠我却在犹豫些什么,只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来的太快——平步青云的升迁,以及皇帝的宠信,当下满朝文武皆知我不过是个侍卫出身的文官,却被皇帝日日唤来侍笔。以及李侍尧虽明面上是我上级,对我却格外客气至极。可若是还不到一年时间,由一介侍卫升迁为从一品的朝廷大员,这背后又会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迟疑半晌,出声到:“皇上,奴才年纪尚轻,还需多多历练,实在难当如此大任……”
“你这就是谦虚了,”皇帝稳稳地说,“朕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二十八岁吧?”
我心底略感触动:“难得皇上还记得奴才的年纪。”
“你虽说年轻,可朕欣赏你的处事能力,你尽力去干就是”
皇帝凝视我的眼睛像是一潭温柔的春水,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无法逃离。
又有谁能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呢
我退了一小步,直直地跪下叩首:“奴才…谢皇上天恩。”
“李侍尧的圣旨写好了吗?”
“已经好了。”
我将明黄色折子递给皇帝,皇帝接过看了一眼后重新还给我:“你再补一行,且户部左尚书一职由和珅任命。”
谢了恩,我从养心殿走出来,才反应过来为何皇帝会决定将左尚书一职交给我——因为我是个满人。
这朝廷的规矩,六部大员的左,右的尚书侍郎二职,共四人。须得满汉官员各二人,此为稳定朝廷。而这两年傅恒将军被调往战场,户部左右尚书二人皆是汉臣,这户部乃掌管天下钱粮之处,若长久交给汉人把持,皇帝心里难免会有个疙瘩。
想到了这不免有些难受,脚步也沉重了些。我本以为皇帝是看中的是我的能力,却未曾想他看重的是满人的身份。不过,也不打紧,待日后不缺时间在御前展现自己。
时间晃晃悠悠的走着,又复一年。
三月初,为了编纂四库全书,皇帝将曾被发配新疆的纪昀召回了京,复了他左都御史与礼部侍郎的职,并让我迎其回京。
接纪昀回京那天下了场小雨,我穿了身便服,只身一人撑伞立于城门口。清晨的初春还不算暖和,在车水马龙的城门口等了许久,待到正午才见着一辆蓝顶马车由远及近,隐隐约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心想,这里边便是之前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天下第一才子,纪昀纪晓岚了。
那守城的士兵见了蓝顶的马车上前欲替我拦下,而此时车帘被打开,从车内走出来那人身着一件略有些褪色了的仙鹤朝服,头戴着正红色顶戴,此人我再熟悉不过,正是当朝大学士刘墉。
而后,刘墉竟再度拉开那车帘,方才见着纪昀。名满天下的风流才子拎着一杆烟袋,一身藕荷粉色的长衫,这种女子常用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不仅没显得小家子气,反而更衬其儒雅温柔的气质。
我快步走上前去行礼:“敢问这位可是纪昀纪大人?”
那人点点头:“在下正是,敢问您是?”
刚欲开口,刘墉抢先了一步说:“晓岚,这位可是和珅和大人,当今户部左尚书,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呢。”
“诶呀,失礼了失礼了,”纪昀说着便赶紧要还礼,“纪昀给和大人请安——”
“和大人怎得也不穿官服?别说晓岚了,连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诶,崇如兄此话差矣,和大人一身便装前来才方便为在下接风洗尘。”纪昀笑道,“现下阳春三月,京郊的樱花也开了,若非急着回京,真不该错过这踏春赏花的好时节。”说罢又摇摇头,似是在为错过了路上的风景而叹息。
“和某也只是奉命行事,只是不知道刘大人此刻为何也在?可是皇上不放心我,派了刘大人一同前来么。”
“我是自己个来的,说来自江宁一别后,我和晓岚都将近五年没见了,所以前两天才赶紧着告了假赶去接晓岚回来。”
“是啊,”纪昀接过话,“前些年去江宁,你被赶去当了个小小知府。当时我还说,以崇如兄的大才跑去当个五品知府得多委屈,果不其然过几年皇上竟又召了你回来。只是你回京的时候,我却已经在去新疆的路上了…遗憾,确实遗憾!”
“有何遗憾,现在不也重见了么,倒也不辜负你我二人这风风雨雨的过了这些年。”
“我是遗憾呐——当时走的时候是三月,现下回来时依旧是三月,这京郊的樱花,来来回回途径了两次,却一次都没仔细看个够呐!”纪昀声音温润却如此语出惊人,仿佛这些年在新疆受的苦楚,还比不上没去赏花让其难受。
刘墉先是一愣,而后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晓岚你呀,当真儿是一点都没变,还跟以前一个样咧!”
“好了,咱也不闲聊了,我这次回京也是有要紧事儿。咱不如找家酒楼喝两杯歇歇脚如何?”
“那便依你,只是错过了京郊的樱花,可万万不可再错过了京城的花酒了。晓岚好几年未回京城想必也未曾知道,就这附近不远处有家樱满楼,去年底才开的张,那掌柜的是个扶桑国人,用他们那家乡手法酿的酒,那味道可真叫绝,也只有宫中的御酒能相较一二了。”
“当真?崇如兄可是知道,我最爱些别样小吃的。听闻有这般风味的佳酿,即便公务在身也想着要去好好品品才是。”
“那咱可得赶紧的了,现下便走么”
“现下便走 。”
那二人急急欲离开,临了才想起来我被他俩晾在了一旁,刘墉便又转头问到:“和大人可要一路同行?”
我在心底羡慕他们这样的交情,而后便不露声色的点点头:“也好。”
樱满楼的布景极为别致,墙面上用着大片的粉色樱花装饰涂抹,就连空气中也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别样的雅致风情。
刘墉那身仙鹤的官服过于惹眼,刚刚走进便有眼尖的小二一脸谄媚地伺候上来:“三位大人,可要喝些什么?”
打发了那小二,找了间雅间落坐,上了酒。纪昀先开口:“前两日便听崇如兄讲过和大人,今日初见,方才知何为自古英雄出少年。和大人着实比在下想象中的还要年少些。”
“在下已经年近三十了,纪大人。实在是谈不上年少了。”
“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翰林院给人磨墨呢,哪像和大人,如此年纪便官至一品,当真叫人佩服,佩服”
谈笑风生,推杯换盏间,纪昀道出了前些年自己被发配新疆的缘故。
沿海地区的盐道一直是个问题,官商勾结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皇帝一直想好好惩治,可朝中能用之人寥寥无几,终究是有心无力。
这次,皇帝派去的钦差也是不出所料的无功而返,只是他们虽未查到盐道贪腐的证据,却查到了纪昀送给福建道台的一份礼——一块上好的茶砖与一袋内地特产的盐
纪昀解释到:自己与道台大人是世交,二人曾是同窗,又同朝为官,数年不见,难免想念。故托人带去了京中特产,聊表心意。
朝中此时便有人进言:茶与盐二者,正着念是“查盐,”反着念便是“严查”。纪昀不过是玩文字游戏,来给福建的地方官通风报信罢了。
皇帝终究还是起了疑心,百口莫辩的纪昀就这样被冤着下了狱。可念在他往日里也算是个“御用文人,”拍过不少皇帝的马屁,皇帝心软饶了他一命,以欺君的罪名将他赶去了新疆。
“实在是有些荒唐。”听至此,我略带些忿忿不平地叹到,“况且纪大人,就算您真的有过,罪名也应该是与京官与外官勾结,怎会是欺君呢?”
莫非在皇上眼中,欺君比结党更加让他觉得不齿么?
仿佛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纪昀只是摇头不语,反倒是一旁的刘墉接过话茬:“都说,君使臣以诚,臣事君以忠……实则反之亦然。”
“在皇上看来,他自己所看见的,相信的,远比真相重要……天子权威,莫过于此。再则说来,我的罪名并不是欺君,是皇上以为我在欺君罢了。”
我再度缄默,细细品来这句话里的意思,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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