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侍尧一案后,我倒是愈发得皇帝器重,先是进了军机处,再是加封了兵部和吏部侍郎衔。
现在户部南北档房和军机处两头跑,内廷倒是少去了。不过好在内务府的活也不多,条分缕析将全国各地的进贡的物品布置好,再将采办的清单分门别类,开完了银票分发下去,最后呈给皇帝过个目就是。
过完年开了春,各地的进贡渐渐少了下来。左右内务府也多下些空闲时间,去的时候也常常见些宫女太监闲时摸鱼的,好在我甚少在下人面前摆官架子。只消分内的活给干完了,见他们偶尔偷个懒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如此一来他们便也没怎么把我当成外人,也没见着我就躲,甚至有时连闲聊时也不避讳。
“要我说这皇上自从修改了新政之后咱们就没休息过,这从内务府撒出去的钱啊,都跟流水似的。他老人家花的开心,可苦了咱们这当奴才的人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走路没声。刚刚进库房,就听见有如此高谈阔论的声音,我心道这人还真是不怕死,就太监不得议论政务这么一条都够他吃八十棍子的了。
“还好啦,左右也不是咱们记账的。”
“唉--咱也就多多少少沾点和大人的光,不过不是我这回说,这皇上登基之后就废了的先帝的政令,现在咋又给改回来了。来来回回折腾,何必呢?本来俸禄就容易被主子扣,这内务府还下令减俸禄----命苦喔!”说话那人故意将尾音拖的老长,末了还不忘啧啧匝下嘴。
“算了够了林哥,你还真不怕隔墙有耳。”
“是啊是啊咱们这些个当奴才的,也就敢在这没人的地方抱怨两句,但凡给人听了去,脑袋就没咯。”
那两人背对着我,不用看表情,我几乎都猜到说话那人一脸的阴阳怪气。
“既然知道自己个脑袋容易掉,怎么就还是管不住嘴呢?”我走入库房内,笑盈盈地看向穿着玄青色太监服的那两人。方才他俩背对着我,这会被惊地猛然转身,我才看清那两人是谁--内务府的杂役太监小陆子和小林子。
“和大人!”那两人见我了皆一脸惊恐,甚至连跪地请安都忘了,仿佛我是地狱里索命的阎王爷一般。
“先帝爷曾推行摊丁入亩,得罪了地主们。后头又推行了官绅一体当差,又得罪了读书人。再就是火耗归公,这下可又把天下官员都得罪了。”也不管那两人,我自顾自地说起来,“地主,士绅,官员,天底下这少一样都不行,得罪谁都难办。只是国库空虚,连赈灾的钱都拿不出来,这银子不知道能从哪里弄。”
“和大人?”小林子试探性问了句,“奴才也不过随便说说...咱这些当下人的,哪里懂那么多...”
我稍一点头:“嗯,皇上登基之初,便废除了先帝爷的制度,其目的不仅仅是要为后世留下一个仁德之名,也是为了百姓。前些年战乱频繁,国库里的银子都充了军费,万一哪个地方出点天灾,百姓便苦了。
好在这几十年走下来,到如今乾隆盛世,国富民强,再度推行先帝的政策,不仅仅是注重孝道,也是为了国库着想。既能稍加打击下财主,也能警醒读书人,更主要的是也能给那些个想从火耗银上捞一笔的官员,来上那么当头一棒。”
那两人对望着,一脸不解
“只是新政推行,有利于百姓固然是好事,可这紫禁城内便是要拮据些了。”我接着说道,“税银添了户部,这内务府啊,只能在支出上省着些了。故而给奴才们减俸也是难免的。别说是你们了,就我前些日子看着皇上近来购置瓷器,书画,古玩也是比前些年少了不少。”
“你们这下可明白了?”语末,我再度问向二人。
“谢大人提点。”
“百姓都以为,当皇帝是天下最好的事,实则不然啊,要想为百姓着想又要平衡各方势力,取舍间斟酌再三,处处受规矩约束...当皇帝真是天底下最累的事情。”
话言至此,我语峰一转,陡然沉声:“虽说你们不懂事抱怨两句也是无妨,可凡事也要有个限度。你们知不知道俩该当何罪?小林子--你刚刚说的每句话都够你吃上几十顿板子!”
那两人顿时脸色变了,赶紧着跪下来不住地总管大人饶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罚你俩去乾西四所南院打扫庭院吧。捡回来这条命之后记得管住自己的嘴巴”我稍稍一抬眼,望着他俩先是一愣,再又不住的跪地磕头谢总管大人开恩
“哎哟喂和大人呐----”
刚刚想叫他们退下去,外面传来一叠声的喊声。“您叫咱家好一顿找--大人您咋不在前院来库房了?”
我转身便看见一张圆圆的脸蛋,那是李玉的徒弟,也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高云从
“高公公,前院方才在打扫灰尘甚多,我才来后边看看,怎了吗?”
“嘿----你别提,这养心殿的生宣快用完了,皇上正练着字呢!师傅这不赶紧把我赶来拿了--您快些!”
我应了声,便赶紧叫那两太监去拿,那两人见未在刚才那件事上纠缠,多半内心也是舒了口气,马上起身欲走 。
不多时便见他们折返回来,带着两叠生宣。
“咱家怎么感觉这纸和皇上平日里用的不大一样?”高云从皱起眉头看着那叠纸,“咋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的,这徽洲买来的生宣您也知道,那纸可是天下第一的。喏。这还是今早上刚刚进库房的。”
“今早刚刚进的?那你们登记入册了么?一共多少刀?给我看看。”
听我这样发问,那二人皆是一愣“这...”
看这幅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又是偷懒了。
“罢了。”我简直被气笑。心想,回头定要好好教训他们,“高公公,这两刀生宣你先拿去养心殿,我回头登记入册时再补上。”
高云从应了,接过去便转身离开。
我转向二人:“你们把那生宣,点个数给我报来。”
二人赶忙不迭的跑去了库房后边。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过头来说,清完这批新进的生宣一共四百四十二刀。
我唔了一声,掏出账册预备记录,刚刚提笔欲写却突然想到那数字上,握笔的手再空中停住。
四百四十二刀,加上高云从刚刚带走的那两刀,那就是...四百四十四。
四和死谐音,向来都是不吉利的。这谁办的差事,挑这么个数买,不要命了?
“这往年采办的,也是这么个数吗?”我搁下笔问道。
“额...这...”
看他俩表情我便知道,这个问题九成也是没结果的。如此怠懒,看来回头不必叫他们去乾西四所打扫了,直接赶他们去那当差算了!
我压下怒火,“既然如此,你们便将去年采办的详细账册呈上来给我看看。你们不会连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丢了吧?”
他们忙着说不敢不敢,之后又马上去取了来,恭恭敬敬地递到我手上。我接过一看,却是大惊。
见这账册上所写,去年,前年,甚至以前所有采办的徽州上等生宣,每年春秋两次,一次约一百刀,如此看来,一整年也不过两百刀,这下一次便是四百刀的生宣,怎么会有这么多?多出来的那些是哪里来的?
要说内务府少了东西并不稀奇,经常有些胆大包天的宫女太监,从内务府偷些小玩意儿拿出宫去变卖换银子的,被抓到了的多半是吃顿板子或者赶出宫去。可这多了东西,实在是稀奇
俗话说,这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站定,又想到方才高云从随口跟我说的这和皇帝平日里用的生宣不大一样,高云从和他师傅一起伺候了皇帝十几年的人,自然是将皇帝平日里的喜好摸的一清二楚。若是这纸不同,莫非有人将不同的宣纸调包了或者加上些,才会有这么多数?
可若这数目,真是有人加了的。加上这多出来的几百余刀又有什么用呢?所图又是什么呢?得利最大的又是谁呢?
“这生宣是什么价格的?一共用了多少银子?还记得么”我问
“回大人,这生宣是上好的极品,三两银子一刀。”说这话时小林子盯着手掰起指头算起来,“共花了...嗯……大人您等我算算...就一小会!”
“一千三百三十二两。”我接过话茬,然后看见了小林子几乎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这也不算是笔小数目了,我心想。结合方才高云从说的,如此支出若是其中有人动了什么歹心思,妄想以次充好,可是能赚上好大一笔的。
我行至库房,查看了今早刚刚送来的生宣后,便有了定论。这纸质量明显是参差不齐,其中有一部分纸面光滑,还有一部分不必上手摸,即使用眼睛看也觉得明显粗糙至极
现下看来,最可能发生的事情,应该是这批生宣被人加了数,这头报大,那头报小。从中捞取银两以谋求暴利。如若本该进贡的依旧是一百刀的话,这一千三百三十二两银子,除去税,至少会有约七至八成进了那人口袋。
那么这人又会是谁呢,从贩卖宣纸的商人,到选购采办的地方官,再到运送货物来京城途中的护卫,甚至是京城内接应的人,都有可能,而若要一层层查下去,要费的人力实在是不少。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查下去费劲,如果不查吧,皇帝写字的时候发现了纸的问题定会龙颜大怒,到时候传出去了也会关乎皇家体面。更何况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如果坐在内务府总管这位置上的人不是我我肯定会不管--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现在---!
真是够烦的,我头疼的想。好容易得了两天空闲,又闹出来这种岔子!况且,高云从方才将纸送至了养心殿,若是皇帝发现了。。。
正想着,碰上李玉赶来传旨要我速去养心殿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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