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所预料,皇帝在写字时发现了这纸质地粗糙,一笔下去墨迹都晕染不开,绝非他平日里所用的上等生宣。而在听完了我的如实供述后,皇帝也确实是有些生气,不过并未到龙颜震怒的程度,只是下旨命我快些查办,且以失察之罪扣了我两月的俸禄。
我心底倒是略略松了口气,看来皇帝并没有把这事情看的很重。只是这疑云依旧是拨不开,重重缭绕在我心头
次日下了朝,我回了内务府档房本想着再查下,看看以往是否有相同的纸料进宫,谁料却遇见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矮着身子从桌椅旁想溜走
“站着!谁在那里!”我喝到
那人直起身子看见是我,哆哆嗦嗦的问道:“总管大人?”
“小陆子?”我一皱眉,又觉得好笑起来,“你要是想顺走点啥也走错地方了呀,这是档房,又不是库房?”
“大人,听说皇上昨天为了那纸的事,发了好大火,可是真的?”
“那可不。”我心想这家伙问这些作甚,“皇上下令命我彻查,抓住这案犯定要严惩不贷。”
“严惩不贷……是咋个严惩法?”
“难说,反正脑袋肯定保不住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家人--诶,你问这个干啥?难道是你干的?”
“不是的不是的!大人!”他拼命摆着手,“我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量你也没那胆子。”我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那和大人,要是有知情不报的,额--或者是说同伙的,怎么处置啊?”
“当然是同罪论处了--这都是宫规,你当初进宫时没背过?”
“这,我当初和小林子是同乡--这不入宫的时候也开了个后门,嘿嘿。”
这小陆子还真是单纯,这种话都敢随随便便说。我想。还真是不怕被人揪住小辫子
“那要是有检举揭发的呢?大人”
“那就看揭发的是不是那案犯了。如果查有事实,也能记上一功,肯定有赏银拿的”
“有赏银?”听到这话都时候小陆子眼睛都直了。
“还不少呢,少说也得百两起步。”我抿嘴微微一笑
午后,皇帝再度召我觐见。而在听到我如实报告了毫无进展之后,略有些不悦。不过想来不过半天时间也难查出些什么,便又叫我离开了。
虽然皇帝未明说,但我能感觉得到,若是我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内务府总管这把椅子怕是坐不稳了
本来想再去库房看看,来时路上又被户部两个笔帖式请去了核对公文。
说到底,这户部管着天下钱粮,还是大清的门脉。现在右尚书这职位被空缺出来后,大大小小各种事情便全数落在了我头上,原先户部那堆人也是拉帮结派的,在李侍尧倒台后,他的党羽也就做鸟兽散了。
反倒是有些人,原先待在李侍尧手下安分守己的,现在见我风光了,就又朝我靠拢过来。
眼前这个安明就是其中之一
他与我同岁,原先便是李侍尧的手下,也不知是哪里把顶头的上官得罪了,由户部司务降为了笔帖式。不过他好在做事情机灵聪明,嘴也够甜,倒是颇得人心。
回了北档房,例行检查完公文,盖完章,我收好了印玺后。却被安明给叫住了。
“和大人。”
“安大人,有何事?”
“和大人,下官有要事相商”他凑近了些,温和的说到,面上带着三分如沐春风。“可否去趟里边,这儿人多眼杂。”
我心底警惕起来,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心里首先想到的是莫非内务府那事他清楚?
北档房此刻到还算安静,可摸弄算盘和翻书的声音还是接连不断的传入我的耳朵。
去了档房内厅,我方才落座,一句“有什么话你就快些说罢”才说完,便见安明竟然直朝我跪下,双手朝拜。
“安大人您这是作甚,你我同僚之间何必行此大礼!”我被惊到了赶紧着想扶他起来,却反被他拉住了袖子。
“和大人,下官想求您——求求您帮帮下官!救救下官!”
“这是何意,安大人快快请起!”
好说将他劝起来,安明方才道出自己的苦衷:原先在李侍尧手下时,他曾见过有次李侍尧的表兄携带了几车的货物进京,那好几车东西不是金银珠宝便是古玩字画,合起来算价值不敢估量。安明心底存疑,便就着此事向皇帝奏上了一本。没想到就这么被李侍尧记恨上了,降了他的官不说,还天天找借口克扣他的俸禄,安明家里就剩一对年迈的双亲,到最后竟然只能靠典当东西为生,为了给妹妹添些嫁妆钱还欠下不少外债,至今未曾还清,而那些递上去地折子,也全都石沉大海……
听着安明的陈述,我也颇有些动容。可若论到要帮起他来,我却不知道从何帮起,若要官复原职,可是得要皇上批准的。我便只得先答应了帮他把原先被克扣的俸禄发还下去,好叫他将债务还清,至于皇上那边,我会帮着提点上一两句...
待安明千恩万谢才退出去后,我想到自己方才竟那么轻易便答应了他,不免又是微微摇头。
和珅啊和珅,你这人,就是心太软了,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
又过了两日,我在军机处时却被小陆子找上了门。
“和大人,其实...那些生宣纸的事情,我是知情的。”
啥?听到这我赶紧放下笔,转身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
小陆子点点头,一脸畏畏缩缩的模样:“有次,我起夜的时候,偶然撞见的...是小林子和一位姓孔的护卫在密谋,我听到了些...小林子好像是有个亲戚在徽州做纸料生意的,他们做的纸质量不成,没人买。所以才...他们将那些纸料混进宫里采办的纸料里,这样得到的钱就...”
说道这,他眼睛盯着地面,又不敢吭声了。
“就怎么样?”我撇嘴,“多出来七八百两银子全进了一个太监的口袋,可以啊,皇家的银子都敢骗上了。”
“也不全是小林子,那些纸料是由孔护卫给运送回京城的,得到的钱可能也要分几成给他...”他飞快的抬眼望了我一下,又低下头,脖子都要缩进肩膀里去了。
我紧锁了眉头,开始思考小陆子这话的可信度。
他见我面色紧张起来,反倒是眨起来眼睛,大胆着凑近了问我这算不算检举有功,有没有赏银拿。
我心下这倒是舒坦了,原来这家伙是为了银子的,那想来应该不会撒谎。
“和大人,那个...还有件事”他又可怜巴巴的样子问道,“就是...您要是对小林子下手,可千千万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放心,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且若是小林子真如你所说,敢胆做出这种事情的话,少说也是个欺君之罪,你肯定得记上一功。至于赏银,那肯定是少不了的。”
我曾偶然间听小林子和其他几个太监提起过,小陆子的娘在今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去世了,她病的极重,药石无医。小陆子是个有孝心的,即使他托人将自己所得的所有赏赐都变卖了换药材,还花重金请了京中最有名气的郎中,可还是没能把她娘救回来,反倒是欠了一屁股债,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家中的弟妹也是懂事,为了给娘下葬筹银子,主动提出不去念书了,说无论怎样,得让娘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下葬……
见小陆子这会便又是磕头又是道谢的出去了,他离开后,我望着军机处空落的桌椅复又叹了口气。
人间世道,荒诞可笑。
又过了一日,我再度被皇帝宣去养心殿侍笔。
黄昏时将落的阳光透过百叶木窗斜斜的切进来,半缕落在皇帝的手上。我惯例的替他磨着墨,殿内只有一圈圈的墨汁晕染开的声音。
我来来回回思索着,心思却不在那墨块上。直到皇帝那声“你再磨就溢出来了”把我惊的差点手一抖。
他也没搁下笔,继续写着折子:“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思虑再三,我还是将前几天小陆子来找过我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皇帝,并不忘添上了一句“他做这事也是情非得已。”
“怎么就不得已了?”
“小陆子和小林子是同乡,小林子又是进宫提携他的人。”我缓缓道出,“奴才在内务府时,也听其他太监们谈及小陆子的家境实在的贫寒,他的娘在今年大年初一时候去了,至今未来得及下葬。也是奴才与他提及,检举揭发之人有赏银可拿,他才会将此事和盘托出。”
我放下了墨块,眼睛却不敢再忘着皇帝:“奴才是想,若是就此赏罚分明,虽说小陆子可以拿到赏钱,可难免又会受到宫中其他人的忌恨。他本就处境艰难,若是再受到什么欺负,怕是连性命都会难保...又谈何顾家呢。”
皇帝“唔”了一声,倒是放下笔望着我:“也难得你会去为个奴才考虑那么多。”
“是。”
“朕回头会派人,去小林子和那个侍卫那边查证,若真是他们动的手,直接宫规处置就行。至于那个小陆子——你回头把他调离内务府吧。”
说着皇帝再度翻开一本奏折,很明显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哟,这本是阿桂的。”皇帝渐渐看着却是皱起来眉,“啧,甘肃平叛的事也不算顺,阿桂在这上边说,甘肃的雨连着下了几个月,军队都难以行走调动……”
“不打紧的,皇上。军队现在虽说难以调动,可毕竟粮草充足。且那叛民的后备肯定比不上我军,想必他们的处境肯定更加艰难,就算是打拉锯战也是我军优势更大。”
“还是回头叫甘肃布政使去调动粮草就是,还有药草也要备上。这雨下大了,军队里人淋了容易生病。”
甘肃布政使是谁来着……我在脑海中思索着,还记得之前是由王亶望担任的,这个月初皇帝嘉奖了他的功绩,还将其提拔为巡抚。在这之后,布政使便由原先他的手下王廷赞接任了
只是皇帝之所以嘉奖他,是因为他开捐纳粮※(注1),解救了当地的干旱之急,腊月时他也曾上奏折说,当地近几年都是滴雨未降——这明显与阿桂所说的“大雨连月不开”不符。
将此想法道出后,皇帝却显得格外惊讶,待翻找出了以往的折子的摹本后,又是明显的脸色一黑。
“现在看来不是阿桂在扯谎,就是王亶望之前所报旱情不实了。和珅,你觉得这二人中,你更信得过谁?”
“依奴才愚见……”
又被丢了个难题。我想,这实情的可能性对半开,万一说错了真的是两边不讨好。阿桂身为军机处首辅,且又战功赫赫,自是皇帝最为倚仗的重臣。而王亶望曾为布政使时,便已经是政绩斐然,现在又才受到皇帝褒奖,做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无论哪边我都惹不起。
“皇上,奴才想,这单凭着奏折是看不出什么的,若是能派个稳妥之人去趟甘肃,定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我把这个问题回敬了回去
“朕信得过阿桂,况且他也没有说谎的理由.若是这王亶望在捐粮上动手脚,朕必然严惩。和珅,你去如何”
虽说是询问,可他的语气极为肯定,显然这下几乎是已经认定了我,“现在户部右尚书一职尚缺,朕需要一个有政绩的能臣来替朕掌管天下钱粮。”
这?
左右尚书,一字之差,可谓云泥之别。
我虽说之前有些功绩可毕竟不是科举出身,虽说得蒙盛宠备受皇恩,可升迁速度如此之快也难以有足够的实力站稳脚跟,而若是这次我能捉住官员贪腐的把柄将其一举铲除,定然是大功一件。皇帝这次,可是把机会都送到眼前了,若是再不抓住,于我于他,可都是说不过去了。
我当即便领了命。
不过皇帝下的旨是令我当剿灭叛军的副将,先去与阿桂汇合再暗中清查捐粮的实情,说着便写了一道密折。
“你先把它收好,必要时再拿出来。”
我立即明白,看来这王亶望也绝非是等闲之辈,为避其耳目便只能暗中行事了。
收好密折后,皇帝似乎还是不大放心的模样,说到:“这王亶望是个聪明人,你千万要当心这道密折,除了阿桂以外,对谁都最好不要说起。”
“皇上,若是您不放心,奴才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您能否借奴才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我故作神秘的一笑,指了指桌上的一道印玺
临行前,内务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小林子很快就招了自己的罪行,说自己将自家产的生宣混进了宫内采办的上好生宣中,想好好赚上一大笔。接着又痛苦流涕的说自己是头脑发热见钱眼开,想跪求总管大人饶了他一条性命,日后定做牛做马誓死效忠不再生二心……
我面无表情的听完那个传话太监说的,然后继续面无表情的下令小林子按宫规判处绞刑,家眷悉数发配边疆,家产充公。
倒是小陆子,我并没有大肆表彰他,只是派了个机灵的侍卫出宫将赏银交给了父亲与他弟妹,并让他离了内务府。东西六宫皆是纷争之地,我本想派他去寿康宫太后那边 ,谁料太后是个喜欢清静的,不要那么多人伺候便拒绝了。反倒是慈宁宫端贵太妃的总管太监来报,说要收个手脚麻利的太监做徒弟,我便将小陆子派去了。
小陆子听到我这般安排之后感激涕零,再度不住的磕头。
很快我便将宫里的事情料理干净了预备前往甘肃。
去往甘肃的路上不算顺利,作为一个在北边长大的人我实在难耐西南之地的热气,好容易一路风沙满天的到达目的地时已然是盛夏。本想不过略有些水土不服,忍忍便过去了,谁料这地方昼夜温差太大,才到军营我便觉得有些风寒,第二天竟发起了高热。
阿桂还算仁至义尽,看着我身体不算好叫来了郎中为我诊治,反倒是他手下的海兰察,估摸是看不惯我病恹恹的躺床上半天不动的样子,就在那阴阳怪气起来,什么和大人身娇肉贵的哪里吃过这种苦,你看我们这的兄弟要是生点什么病都是喝碗姜汤睡一觉就解决了,哪里还用请大夫专门来看诸如此类的话。
我懒得跟他计较,我知道军队的男子本来就对文官略有些偏见,更遑论我本来就既无军功也不会打仗。
不过——不打紧,本来这次前来甘肃的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打仗。
前线仗打得很顺利,好几服药下去我烧也算渐渐退了。来到这第三天后,主帅阿桂带着海兰察凯旋 ,他听闻我身体好了很多便来看我。
听闻阿桂来了,我赶紧起身行礼
“出来乍到便给阿将军添麻烦,是下官的不是。下官向将军请罪了。”
“病没好就躺着吧,不必起来了”
“谢将军关心,相较前两日已经好多了”
略寒暄几句后,阿桂便与我说起战况:自从大雨停后,平叛之战便一直格外顺利,而今日这一战更是大获全胜,只是可惜那叛民的首领苏四十三到底还是让他抄小路逃了,不过再如何负隅顽抗,在清军的天罗地网下,叛民的溃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其实前些时日,我便向皇上说明,待雨一停这仗便好打了。”阿桂说着,“和大人其实不必来这一趟的。”
我从枕下摸出来那道密折,交与阿桂:“阿将军是个聪明人,自然能想到,皇上怎么会派我一介文官来上前线打仗。”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海兰察:“皇上本欲派我秘查甘肃捐粮存在的弊端,除了阿将军以外谁都不要提起。不过海参领也不是外人,下官便一并说了吧。”
接着我便从最开始阿桂上的那道所报“大雨连月不开”的奏折开始讲起,越听下去,便见他们的脸越是黑一分。
“好,很好。”阿桂脸上隐隐怒意,“好个王亶望竟然如此大胆,这种弥天大谎也敢撒!这阴雨连下数月,明显就是事实!依我看,那收到的捐粮十有**都换成银子进了他口袋!”
海兰察甚至直接捏碎了一只喝水的杯子,激动地站起身:“他娘的,这王八犊子连皇上都敢骗,咱回头说什么都得把他扒拉层皮下来!”
“二位莫激动,”我赶忙劝到,“皇上下旨捉拿王亶望还是需要确切的证据,这证据还是等我们慢慢摸索出来才成。”
“对,”他们二人重新坐下,“还是得捉住他的小辫子。”
“只是现在,这王亶望还是我军的粮草后备,只有捉住了那苏四十三,这仗才算打完,到时候再去办他也不迟。”
“和大人说的有理,现在也不方便直接撕破脸皮。”
“那就这么定了,看到时候仗打完了老子不给活剐了这混账。”海兰察恨恨的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他俩或许没意识到,我心里也有点小九九——眼下叛军已到了穷弩之末,我虽说不过是个区区文从一品的左尚书,可若是协助阿桂赢了这最后一仗,肯定也能记上一笔军功,再铲除了王亶望,一举两得!
想到这,我憋不住嘴角上扬,甘肃这一趟的差事,无论如何一定要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
我的更新速度真真真真的hin感人的!作业实在太特么多了!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流云遮月(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