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肉胡同是我家的祖宅
那时我的名字还叫善保,带着比我小三岁的弟弟,住在这个并不大的家里
在之后从咸安宫官学毕业后成了亲,发妻兰儿便成了这间屋子的女主人。
自从我被升任为户部尚书一职后,这门庭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弟弟建议新置所宅子,这家胡同里的宅院到底不像是个朝廷大员的家,我却拒绝了,而是花费重金重新修缮了它,只因为兰儿喜欢这里。
到了如今,这座宅子也有了它的名字——“和府。”
今儿是正月里初二。
一年到头都难得不上朝的日子,按照着习惯,我和往常一样大清早就醒了,可想到今天难得休假便又躺回被窝,打算多多少少补点觉回来。可是闭着眼睛眯了半刻钟,结果却是睡不着了。只好起身寻来本书瘫回床上接着看。
估摸着到日上三竿了,我搁下书肚子也饿了,叫来管家刘全给我梳洗完,我且问到:“饭菜都备好了?”
“哎老爷,早上做的粥和面饼现在也有些凉了,您且等会我去叫厨房等您热热去。”
我瞧着窗外,这会估计都晌午了。
“吃什么早饭,都这个点了,两顿合一起吃算了。”
“好咧!”
近了年关,和府有一半的下人都离了京回老家,就连兰儿也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拎着大包小包带着阿德回了娘家。
我不止一次和兰儿提过,你要是想娘家人便把他们接来京城就好——又不是置不起地。家里的闲钱虽然不多,但在这京城买处宅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兰儿依偎在我肩头,拿那玉葱指戳我脑门:“你呀,你哪知道什么叫故土难离。”
是呀,故土难离啊
见者我又些惆怅,兰儿又去揉我的脸:“行啦,我拿一整年的时间都去陪你了,就只有过年才有时间回趟老家。你要是这都不准,可别怪我觉得你小器。”
我一下笑出声:“你看你想哪里去啦。”
复而又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只是可惜没办法和你一起回去而已。”
且不说这一大堆公事,还有这摞没批完的折子,再不就是遇上哪个同僚上门拜访,说不定还有什么紧急奏报被一道圣旨传进养心殿跪上半天…
出了府门直走,拐两个弯,绕过三栋酒楼,对门就是“和轩当铺”。这珠光宝气的招牌在冬日里的眼光下当真反射的人眼睛酸痛。未走到这当铺门口,还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就听见那边和爷长和爷短的招呼声。
撩起衣袍拾级而上,坐在掌柜位置上的许二叔抬头望了一眼,立马放下他手上那东西跑出来:“和老板这会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说着有转头唤那伙计:“还不赶紧看茶!”
我走到那柜台旁边:“难得有空儿,来看看罢了,唉你刚刚是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害,您说这个,”许二叔赶紧的把那物件拿出来呈上,“这是前几天有人当的一把扇子。说是文征明的呐。和老板您看看,这画工,这笔法,这题字。怎么样?我们这做伙计的个个都粗枝大叶的,也就是您能看出门道来!”
说话间便有了伙计在茶几上搁了盏热茶。我接过扇子一看,扇骨木料光滑的恰到好处。白绢扇面微微泛黄,扇面上的题字用的是正楷,笔法干练苍劲有力,墨用的是前朝的灰墨,题字下印章也旧制的印泥,作画的颜料,也是灰蒙蒙的模样,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味道。
只是从这画面上来看,文征明画的山石树木,向来笔法都是沉稳又细腻,这扇子上画的虽说景致无二区别,可在笔法上又略输一筹,好多地方下笔轻重不一,可见多半是看一笔,画一笔的结果。
我把扇子还给许二叔:“仿的不错。”
许二叔呆了:“这是仿的?”
“你看和这里画的石头,”我指了指扇面,“文征明笔下的岩石,向来笔法干练,松紧有致,一笔下去绝不会拖泥带水,这扇面上的线条却是犹犹豫豫的样子,多半是那临摹之人,看上一眼画上一笔的”
许二叔瞪大了他那双眯眯眼。
“不过这仿制之人倒是心细,绘画用的颜料,写字的墨,甚至是盖章的印泥,都是前朝的,还把扇面染的微微泛黄,只可惜自己的笔法不及古人,还是叫我看出来了。”
“是是,到底是和老板眼尖,我们看了一圈都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我再度把那扇子撑开:“那这是死当还是活当的啊?”
“哎呦,和老板您甭提这个!”许二叔一拍手,痛心疾首的模样,“拿扇子来那人,说着不知道是哪的家乡话,只说这是祖上的东西,家里边人重病了来京城寻名医,又没钱买药材了,只好把这祖传的东西给当了。我们都当是真货,那就按照真货的价格处理了,给了他一千四百两银子呢!”
我听了差点气背过去,这个没长眼睛的混账东西,就不该叫他入这行!
我压下心头的火气,说:“那你说,这一千四百两银子,怎么办?”
“我赔就是,我赔,我一定赔!”许二叔这会几乎快哭出来了,“我一定连本带利的赔!只求和老板您大人有大量别赶我走!下次,下次碰见当古玩字画的,我一定,请您亲自过目了再下决断!”
我又给惹恼了:“亲自过目?你知不知道户部衙门每天的事情有多少!这会皇上连内务府的差都交给我了,我每天忙的四脚朝天的也就得了空才能出来歇歇!你倒好,大过年的给人找不自在!”
“是,是是,和老板您息怒,这钱我一定赔!”许二叔自知说错话了又是哭着又要下跪。
许二叔原本是我额娘的亲戚,为人单纯毫无心机,别人说啥他信啥。这种人本就不适合做生意,尤其是当铺这行坑蒙拐骗当饭吃的。要不是沾上点关系,这家由我入了股的店也轮不到他当掌柜的。
我把那假扇子拿在手里一把玩,且不说价值如何,单说说这画工,边足够以假乱真了。
也罢,我把许二叔从地上扶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不要别人说啥,你就信啥遇事多留个心眼。这扇子我就带走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哎和老板”他这会又叫住了我,“您老不会又要把这扇子转手给别人吧,别人坑了咱,咱不能再拿坑其他人不是。”
我一时无语,心想这种话能从一个生意人嘴里说出来也是稀奇,只好说:“行啦行啦,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你放心。这扇子现在是在我手上,要是到了别人手上,我一个铜子儿都不收。
我拿着扇子准备离开。心想,这人还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这会儿就瞧见店门口像是起了争执。门口的小伙计和一个头上绑着粗布,穿着一身力巴衣服的人吵了起来。那力巴还背着好大一个包裹。
“不是,你们开当铺的都这么不讲理,我又是哪里要价高了?我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啊,你们能看见都不错了不是?”
“这位大爷,你不能这么不讲理呀,这东西是真金还是镀金的,别说秤了,我拿在手上一摸都没个数?您呐,还是赶紧回吧。”
“哎哎哎,我说你欺负人是不是,你们这当铺还开不开了生意还做不做了?”
“我们就好好做生意的,明明是您老儿来,搅乱好几天了都。你这报价还不如去抢那户部钱庄得来……”
“我哪里要价高了?”
“怎么不高,要是真金白银也就罢了……和爷您出来了?”
好家伙,想讨得一刻安生都不行。
我问那伙计:“吵啥呢,有完没完了。”
许二叔也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和老板,哎呦外边这是咋了?”
那力巴模样的人盯着我看:“你是这当铺的老板?”
听这话的口气,十有**都是生意上的事儿。我之前还想着晚上要不要去三江酒楼喝两杯,当下也懒得管这茬,说着拿扇尖指了指许二叔:“喏,他是掌柜的,有事找他。”
“哎哎哎哎你别走——”那人竟然一把拉住了我,“我刚刚都听见了,他叫你老板!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们店里的伙计怎么当差的不是,凭什么不给当东西?”
说着他把他那背着的包裹放下来一层层拆开:“你看,你好好看看…”
那小伙计也是委屈的说:“我们上回都说了,他带的那套茶具不是真金做的他还不信…非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还来了好几次,赶都赶不走,一定要换到钱…这不耍赖皮吗这。”
这年头来当东西的,十个里面九个说是祖宗传下来的。
他把那包裹的东西拿出来给人一瞧,嚯,竟然是套金闪闪的茶具,若是纯金做的,少说也得值大几千两银子。我拿着一个小小的茶杯放在手里,当下便觉出不对来——重量不对,若是金子做的,按照这巴掌大小的体积算,多多少少会有点份量,这手里戒指杯子却轻飘飘的,与一般的瓷杯重量并无一二分别。
我又看了看这茶杯的主人,一身粗布衣裳,说话也带点外地口音,辫子盘在脑后边。明星就是个干体力活的,也不知道祖上怎么会有套漆金的瓷器,到最后竟然落入这样的后代手中。
我把那只茶杯轻轻放在柜台上。问那人:“且先不说是真假,既然是你祖先的家传。你为什么又拿了典当?可是家里有变故?”
让人看了我一眼:“爷,您是从小就生长在京城的吧?”
“是啊,”我感到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做什么?”
“哎哟!”那人一拍手,“跟你们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说了也是白说不是。你们在这京城里边吃饱穿暖的,那京城外边遭了灾都不知道!造孽啊!”
“遭灾了?哪里?”
“山东,平庄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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