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做了个梦。
梦见小时候,我仰起脸,看见灿烂阳光下那个高大的男人心如死灰的脸色。
我轻轻问他:“阿玛,额娘不会回来了是吗?”
阿玛没有说话,一把搂着我,泣不成声。
我听着他哭的肝肠寸断,心里也莫名难受了起来。可我才三岁,只能拍着他的背当做安慰。
那之后我才知道,我的额娘在生下弟弟后,因为没止住血去世了。
阿玛仿佛一日就老了十岁。
阿玛是族里的骄傲,还不到三十岁便做了福建总督,可这样的风光也使得我没法常常和他见面了。
他在我的记忆里没出现过几次,可我对他的印象却异常清晰,甚至连他脸上不怎么修剪的胡茬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额娘走的那天是初夏,五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可整个府邸冷的像冰窖一般。出殡那天,阿玛静静地搂着我,说:“阿玛如今也只有你了。”
我抚过他带着泪痕憔悴的脸,说:“阿玛,您还有弟弟,别太难过。”
阿玛点点头,又说:“嗯,还有你们。”说这话时,他将巨大的悲恸全隐藏了起来,他依旧是在我面前那个总是温和又坚定的男人,顶天立地。
我叫善保,这个名字是阿玛给我取的。
阿玛给弟弟取名叫福保。额娘是因为他才走的,所以阿玛总不大乐意见他,怕勾起他伤心的回忆。福保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上天能保佑他一世福泽之意。
那是我倒数第三次见到阿玛
弟弟百日之后,阿玛便又启程去了福建,福建离京城太远,远到我好几年都见不了他一次。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我学会了四书五经,也能渐渐写出一手好看的字。弟弟越发长大了,从当初那个襁褓里小小的孩子已经长到我抱都抱不动的个子。
这时阿玛又回来了,族里人几次催促他再纳一位夫人。无奈之下他便与另一个女人成了婚——那是我伯母的妹妹伍弥氏。
于是我便多了一位继母。
成亲那日是个阴天,那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他。
继母待我们冷冷清清的,只是仅仅做到了当家主母的职责罢了。
那时我不大懂,继母嫁过来便要面对自己是个继室的事实,面对阿玛长年不在家的日子,要面对两个并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以及族里人多多少少带着点鄙夷的,异样的目光。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九岁那年的新年里,那时我沉浸在阿玛回来的喜悦里,完全没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的神情。
伍弥氏托人为我和福保裁剪了新衣,阿玛轻轻松松就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
“阿玛阿玛!”我兴奋地叫。
待他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兴冲冲地问:“阿玛这次回来带回了什么礼物给我们呀?”
阿玛笑呵呵地说:“瞧你。”
阿玛确实带回来了一些集齐丰厚的礼物。只是伍弥氏看着他带回来的价值不菲的江南丝绸和金器银器,一脸担忧:“老爷……”
“阿玛好厉害!”福保倒是高兴的很,“我要这个,哥哥!你看你看!”
我也渐渐被他的话吸引,边看边说:“等我以后长大了也要跟阿玛一样当大官赚大钱!”
阿玛揉揉我的小脑袋,笑而不语,最终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善保,阿玛其实并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最好,一辈子都远离官场。
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那日之后,阿玛只待了三天便又启程回了福建。朝廷来了折子,福建有了暴民聚众起义,需要他去镇压
也难怪阿玛说最好别入仕,这年都没过完了就又把人叫走了。我闷闷地想。
“夫人。”我将茶盏递到伍弥氏手上,她接过只是抿了一口,并没有喝下肚。
伍弥氏不让我们叫她额娘。也是,我与福保都不是她所出,这声额娘如何叫得
“最近课业如何了?”
“回夫人话,一切都好。”
“近日你年纪也快到了,老爷来信说,你也是时候该去咸安宫了。”
前年,我的阿玛刚刚被授了双眼花翎,按官阶按家室,我都算是能进宫读书的学子。可是伍弥氏看起来并不大高兴,因为进咸安宫需要很多的费用。阿玛为官一向清廉,算不得多富裕,家里也就只有靠着些祖产收租度日。
我明白她的难处,于是便回道:“我明白了,夫人放心。”
就这时,外面却突然来了个家仆,慌慌张张地说:“夫人,大少爷,外面……外面来了官差,说是老爷前些日子在福建去了……”
“你瞎说什么!”伍弥氏猛地站起来,瞪圆了双眼,“他之前还给我来了信!”
“夫人……”那家仆给她这一吓弄的说话都结结巴巴的,“真的,真的,官差就在外边。”
伍弥氏赶紧起身边往外面冲去,留我一人怔在原地。
什么,什么?阿玛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病逝的吗?阿玛才不过而立之年,怎么会……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玛的丧事办的还算风光,可风光之后便是一片寂寥。虽说朝廷下发了抚恤银子,足够我们去咸安宫,甚至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我看得出,伍弥氏对这笔钱动了心思。
她与阿玛算不上多相爱,可她很聪明。
“善保,福保,今儿跟你们说件事。既然老爷去了,你们这咸安宫也就不要去了”
我当机立断地说道:“不可。”
“善保!”伍弥氏冷笑道,“你还当自己是公子哥儿呢!老爷都去了,你拿什么钱读书!你们上官学叫我这家怎么办!”
“夫人,我算过,朝廷下发的抚恤银,除去我们去官学所需的,还是足够您管家的。况且还有些地足够您收租子,只要府里少些服侍的下人和衣食上的开支。用个十几年不成问题。十几年后我与福保都二十几岁的了,也能再寻差事谋生。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够了!”伍弥氏打断我的话,“你如今还跟我顶起嘴来了,如此目无尊卑,去了那官学也学不出什么名堂来!”
“夫人!”我当即跪下正色道,“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家里现在算不上多缺银子,供我二人去官学又有何不可!难道没了这笔银子,这个家就撑不下去了么!”
“这银子是拿来管家的!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伍弥这下也被我有些倔的态度弄的极度火大,“好,你嫌家里没银子不是,那你倒是想办法弄银子来啊!”
说着她伸手向门外某处一指:“你还不如去学那八大胡同里的姑娘,找个舍得拿银子的恩客,舍得白瞎了你这张狐狸精的脸!”
我与福保最终败退而归,没了银子就算了,还平白的被她一顿羞辱。福保气不过想去找他理论,被我拦了下来。
“哥,咱们不能白受她的气!”福保咬牙切齿地说,“她都那般羞辱你了,咱们就该让她看看,这府里到底谁才是少爷。”
“咱们现在已经不是少爷了,福保”我幽幽地叹到。“这府里的下人都是夫人招进来的,咱们已然跟她撕破脸皮,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福保又皱眉道:“咱们可就没啥其他法子了?阿玛生前好歹是正二品的官,咱不能让一个女人这么欺负。”
“且看罢,她若是还有良心至少也不会让我们俩兄弟饿肚子,关键是要筹到去官学的学费,若是能去咸安宫,也不会再待府里受她的气了。”
可关键是,这么大一笔银子,该怎么去筹呢?
我看着福保稚嫩的脸蛋,转头看向窗外的蓝天,心里感觉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
往后这段日子里是越发的难熬,下人们都是得了伍弥氏的命令,从来没对我们有过好脸色,连送来的饭菜都是她吃剩下的。我看着福保次次敢怒不敢言,心底格外不好受
我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少年身量纤细,面容有几分阴柔,右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
阿玛说,我长得有几分像我额娘,眉清目秀的,像是江南女子。
我动过想去卖身的念头,京中有不少喜好男色的达官贵人,若是能够摸清他们的脾性,赚到去官学的学费,不用再去看府里那个女人的脸色过日子的话,牺牲下色相未免也不是不可。
况且我是男子,不用担心会不会有身孕这种问题。
下一刻我便是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善保!亏你还是钮祜禄家的子孙,亏你还是满洲儿郎。这种下贱龌龊的念头你都能想出来!真不知道阿玛在天若有灵会作何感想。
夜里,我看着福保躺在我身边,心头泛起一阵微酸。
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当年阿玛在时,虽说不是锦衣玉食到底也从未因为生计发愁,而如今几百两银子的学费,对我与福保来说,却是难如登天。
也不知道还要受那个女人多少气才好,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谁料第二天早上,我便见到伍弥氏招呼着下人在搬家具物件。
“夫人,您这是做什么?”我心下一阵不安,赶紧上前问到。
“喊什么?”伍弥氏转头冷笑,“这府里老爷都不在了,我这个夫人还待着干嘛?”
“夫人难道要走?”
“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善保你自己看着办吧。”扔下这么一句话,伍弥氏转身离开,上了随行的马车。
她会这么好心就走?她要去哪里?娘家?
我心下疑虑,转头进了前厅,才发现屋里值钱的家具几乎都没了!前厅里那张梨花案几,红木屏风,还有几张凳子和搁在博古架上的珐琅花瓶,少说都值几两银子,她竟然也要带走!
我顿时怒气冲天,赶紧跑出门,喊到:“夫人这是干什么,怎么什么都要带着?您就算是搬家也不用把我们家清空了吧!”
说着我便要仗着自己身子灵活硬挤上她的马车。
她给我这一下吓到了,赶紧喊来两个小厮:“你们干什么!把他拉住!”
这在自家门口吵吵嚷嚷地难免会惹了路人围观,我扒拉着车沿死不放手,大声嚷嚷:“夫人,我知道我阿玛走的早,没让你享几天福!您老人家就算要回娘家我也认了,可您也不能把这家里家具都带走啊!您让我们兄弟俩怎么活啊!”
我这一嗓子吸引来了更多人,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伍弥氏气急败坏上前把我扒着马车的手指一根根扣开:“我看你是犯了疯病了你!”
又立即转头朝车夫说到:“看什么,走了,快些!”
我被她扔下马车,一下没站稳摔了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马车随即起驾,把我给一个人丢在路边。
我死睁着眼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听着围观路人对我的指指点点,那声音里有嘲弄,同情,玩味。我站在众人的围观下,像是被扒光了扔到这阳光下暴晒,这阳光如此刺眼,我眼里一阵酸涩的干疼,却是一滴泪都没有。
我站起身来搓搓手,搓干净刚刚摔倒时手上蹭脏的灰。转身进了府门,身后是路人看笑话的目光,当真让人如芒在背。
前厅,后堂,甚至卧房里的家具都给她搬空了,只留我和福保的房里还有张床,当真是家徒四壁了。
“哥,”福保显然也是知道了此事,他气急败坏地说,“咱们把她告上官府!看她还怎么嚣张!”
福保此时只有七岁,他只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叫着就要去给我讨个说法。我赶紧把他拦下:“福保,她若是回了娘家,他娘家的人肯定会给她撑腰,那伍弥泰。。。也不是个好惹的。”
伍弥泰,是伍弥氏的阿玛,论辈分我当叫他一声外玛父。我没见过他,可我阿玛也与我说过,伍弥泰是雍正朝大学士,曾经做过江宁将军,而现在是蒙古都统,在朝上也有一席之地。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在不明智。
还能怎么办呢,不过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而已。为什么——为什么!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为什么人人都要把我往绝路上推!
我狠狠地一拳砸在墙上,走了算了,滚远点也好!反正本来也不想见着我们,何必一直在这假兮兮的样子!
“大少爷!”这时,我的手给人握住,“您生气也别捶墙啊,多疼啊,手都红了。”
握住我手的人是刘全,阿玛生前府里的大管家。阿玛走后,大管家的位置就给了伍弥氏的陪嫁婆子,刘全反倒成了一个打杂的仆役。
“刘叔,你没跟她走啊……太好了”
我垂下手,看着刘全。
刘全说:“那女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晓得。就算有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跟着这样的主子。”
我心下一阵苦涩,这世道到底还有有人能分清黑白的。
“现在府里,就剩你一个了么,其他下人呢?”我问。
“都走了,都跟着她走了!那群贱骨头的奴才,还有老爷那几个偏房!”刘全恨恨地说,“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那娘们把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也都带走了!”
刘全领我进了屋,取来些井水给我净了手。边洗边说:“我昨儿晚上便听到了那女人商量着要走,您猜猜她去了哪里?”
我疑惑:“不是去了她娘家?”
刘全摇摇头:“她去了您大伯家!”
什么?我这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去了大伯家,是去找伯母的么?
这下我愈发的摸不着头脑了。不过有一点好,她若是去找了伯母,伯母也不像是不通情理的人,要是去求了伯母。说不定这事还有转机。
这样想着,我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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