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娘是个泼辣爽利的角色，心里有话也不遮遮掩掩，朝沈知予道：“沈掌柜，我信你是个实诚人。我们这儿都是孤儿寡母，您肯定是一心想要把生意做好才会选中我们。”

她直击要害：“我们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店，要怎么跟成名已久的大布庄竞争呢？京城里的夫人小姐可不会贪图便宜的价格，她们只看重衣服是否衬自己的身份。”

沈知予心中赞叹，不愧是大家票选出来的人！不拘于之前的矛盾，就事论事，想问题直击要害，正有领导之才干。

青娘虽技艺精湛，但性格着实软弱温和了些，恐教人欺负了去。她们二人正好优势互补，沈知予自己忙于朝政无暇插手的时候也能放心交给她们处理。

沈知予认真回道：“人少，就一定是劣势吗？须知‘物以稀为贵’，只要我们能成为那抢手的少数，不管价格有多贵、数量有多少，都不用担心喝西北风。”

檀娘略略一听，似乎是有道理，细细一想却觉得其中缺少关窍：“那我们如何让夫人小姐们追捧我们做的衣服呢？靠小姐您认识的闺中好友吗？”

沈知予淡淡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是我面对面推销，即使对方碍于情面照顾一两次生意，长此以往也绝不可能。人不会相信别人灌输的话，却会对自己理解到的东西深信不疑。殊不知她们的想法和潮流都是可以人为操纵的。”

檀娘有些惊讶：“人的想法还可以操纵吗？”

沈知予问：“这些夫人小姐不事生产，整日待在宅院中，她们要如何消磨时光呢？据我所知，各类传奇话本、鬼怪轶事、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是畅销得很呢。只需要专门联系打点作者，让书中神仙妃子、风骨人物穿着我们的衣服，不就能起到广而告之的作用了吗？”

檀娘若有所思：“正是。如此一来，我们的衣服便会被争相追捧，就不愁销量了。”

青娘被她们热火朝天的讨论氛围所感染，发言道：“但夫人小姐所穿的衣服可跟我们这三日紧急赶出来的不同，做工十分精致，有时候甚至需要数月的工期。即使我们十个人日夜赶工，一年到头也做不了几件呀。”

沈知予早有预料她们会问这样的问题：“一件衣服上所有的工序都必须要自己来完成吗？”

绣娘们愣住了，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一个人负责一件衣服的方方面面，从布料到刺绣，这样衣服出了问题也能找对应的人追究责任，有效防止大家偷工减料。要是每个人都负责一小部分，那出了问题找谁负责呢？

沈知予道：“这正是我要施行的规定之一，分工与合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就爱设计新潮款式，有人刺绣技法精妙无双，有人偏爱创新布料染色，如果每个人都要做所有的事情，反而是压缩了每个人发挥各自专长的时间。各有所专，各有所长，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青娘补充道：“即使我们十分熟练，速度提升到最高，不也只有十个人吗？”

沈知予道：“那些简单的、不需要特别技术的工序，何不交给别人来做呢？可以用非常便宜的价格雇佣到许多人，我们做衣服就能做得又快又好。至于我们自己，只需要做最困难、最核心的工序就好了，比如设计新款和复杂刺绣。”

青娘对此闻所未闻，失声道：“那要是别家店铺派来奸细，学走了我们的创意可如何是好？”

沈知予道：“只需要将工序分解成很小的步骤教给别人就好。染色的人只会染色，剪裁的人只会剪裁，只要将这些人隔绝，每个人都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管窥蠡测，岂能知道全貌？即使想模仿也模仿不出来的。”

青娘大为叹服。

这时又有人问道：“我素来喜欢设计新款衣裳，但是创意灵感总是有限的，怎么能满足一年到头出新款的需求呢？”

沈知予道：“谁规定咱们的衣服就只能自己来设计？天下人的智慧都能为我们所用。”

天下人······的智慧？

“凡善制衣者都可以通过驿站邮寄其设计手稿，我们可以择其精华选用。一旦采用，就酬以稿费，如此一来，不愁无人来稿。你需要做的，就是撷取众多来稿中的精髓。创意源源不断，新款也能后浪推前浪了。”

此番对话的信息量太大，对诸位娘子来说都需要多多思考才能完全消化。

沈知予当然没有忘记对她们来说最重要的工钱问题：“我们店既然模式创新，工钱也不能像别人一样每月都一样，年年不变。”

大家都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沈知予安抚她们：“当然不用担心，我们每月都有保底最低工资，保证大家基本的生活所需。但是如果想要奔一个更好的前程，就需要拿出百分百的热情出来。整店的收益会按比例体现在大家的工钱中，也就是说，店里挣得越多，每个人就能挣得越多。”

“不要说是五两十两，若是将来做大做强了，百两也是可以想的。到时候多置办一套宅院，自己有银钱傍身，都是有希望的。”

“机会同风险并存，如果表现持续不如人意，也是有被请离团队风险的。”

沈知予笑意深深：“还望大家群策群力，一同奋斗。”

孟熙虽然已经治好了阿福的病，圆满完成任务，但他并不舍得直接转头离开。

他并不懂经商，但是光听她的声音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这样肆无忌惮看着沈知予的时间又有多少呢？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上一次见到沈知予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一年、两年之前？他们身份并不适宜频频相见，未出阁的贵女和未娶妻的太医私相授受的名声终究不好听。他总是准备好上好的伤药、毒药、易容所需药水，让她在举步维艰的生活中多一点点自保的手段。

她还是那么耀眼，从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就是如此。妙语连珠、从容不迫，跟他这种继承家学、只会治病救人的书呆子截然不同。沈知予从小就是学什么都能学得很快、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的类型。

孟熙从十三岁那年就没有家了，从他浑身蜷缩地躲在草垛里、亲眼看见至亲至爱的家人一个个人头落地的时候开始。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学了很多医学典籍，展现出了出色的天赋，被长辈夸赞有“光耀门楣之望”。孟熙心里并没有别的道路想走，只想循着杏林世家早早铺好的路往前走，成为天下名医。

但是人若不能自渡，又何以渡人呢？

他甚至不能救下至亲的姓名，再去救天下人的性命又有何意义呢？孟熙决定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他受够这个好人得不到好报的世界了。

直到姜夫人出现把他抱走，他还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已存死志的人，当然是不会对外界有任何反应的。

姜夫人既温柔又强大，孟熙时至今日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突破重重守卫来到府上找到他的。姜夫人见他这样，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但是不论如何还是坚持把他带了回去。

但他不肯洗澡，也不肯吃饭，像是被那场让他家破人亡的噩梦魇住了似的。

孟熙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一副怎样恐怖的样子呢？

鲜血凝成的黑块遮住了五官，头发打成结，末梢被一簇一簇的烧掉了，浑身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一定很像个野人吧？

但他见到了沈知予。

那时候的沈知予还不到他的肩膀高，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一看就让人觉得从小长在温柔乡里，没有尝过半分人间疾苦。

小知予看到他就紧紧抱住他，把他的脸按到自己怀里，丝毫不在意自己崭新的衣服被血污所弄脏。

小孟熙十分困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抱着我干什么？”

小知予一脸天真道：“这样大家就不会看到你哭鼻子了呀，你就可以放肆地哭了。”

小孟熙依旧不解：“我为什么会哭？”

小知予非常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因为你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想哭的样子啊。”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想寻死，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万念俱灰。

他抱着小知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场泪，哭尽丧亲之悲，哭尽灭族之恨。从此他不再是众星捧月的郗家少爷郗梦，而是孤苦无依的弃儿孟熙。

他隐姓埋名，以小厮的名义在姜夫人的小院里生活，跟沈知予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习字。除了行医之事，他样样都比不上沈知予。但是他仍然十分自傲于他能在沈知予受伤或者生病的时候及时救治，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长辈将杏林之术传授于他。

然而人间欢乐也不过只有匆匆数载，沈知予身在侯府，他身在太医院，正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成乐侯府里姜夫人的小院，才是他的家，但是那个家也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