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予觉得,当个皇帝有时候比做闺中女儿受父母的耳提面命还难受。
做女儿时只用听父母的教导,而做个皇帝却要听诸子百官在耳边无穷无尽、苦口婆心的进谏。
一首“天子昏,祸临门;天子庸,啖孩童”的童谣一夜之间传遍京城,闹得满城风雨。
据称,京城附近一村庄出现山鬼,四处肆虐,生啖人肉。并且此山鬼只吃幼儿,不吃成人。村庄曾派遣队伍进入深山查探情况,却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渐渐地,人们不再怀疑是有人故意作祟,而觉得真是鬼神下凡来了。
不知道是谁添油加醋再大肆传播,反倒是因为当今皇帝昏庸、没有政绩,所以激怒了天上的神仙降下惩罚。
这流言越传越广,乃至于传到了京城,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李赫问道:“关于近日山鬼食人之事,诸爱卿如何看?”
张宰相颤巍巍地扶了一把自己的雪白胡须:“鬼神之说,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又是熟悉的和稀泥风格。
李赫追问道:“依张宰相看,如何解决此事?”
张宰相自信道:“我朝佛教兴旺,香火鼎盛,只需请数位得道高僧做一场法事,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全部消除了!”
先帝笃信佛教、欲求长生,因此京城内寺庙林立。李赫虽不信佛,也不好直接驳了先帝的面子,因此大量的寺庙和僧人都还保留着。
李赫叹了口气:“山鬼山鬼,定然是有人装神弄鬼,焉能用此法?真凶岂不是就逍遥法外了?”
翰林院大学士高世达一拱手道:“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平息民怨,防止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若是搁置不管,恐怕会有所动乱啊。”
李赫接着问:“如何平息民怨?爱卿可有见解?”
高世达接着道:“既然矛头直指陛下,陛下何不先告罪?若山鬼食人之事仍未平息,则说明并非陛下之过;若是平息,则是顺利解决此事皆大欢喜。”
李赫一挥袖子,龙椅旁的花瓶应声碎成一片一片,他倏然站了起来。
他大怒:“大胆!你是要让朕下罪己诏吗!居心何等叵测!”
历代以来,下罪己诏的往往是亡国昏君,直到迫不得已之时才下罪己诏来挽回民心,而事实上,往往都是杯水车薪。居然因为山鬼吃人这样可笑的流言就劝他下罪己诏,朝廷颜面何存?皇族颜面何存?
百姓又如何能接受一个自认为皇帝骑在头上?
李赫将怀里随身的玉佩重重扔出,直直砸到了高世达的额头上。由于力度实在太大,高世达仰头栽倒在地,额头上汩汩流血。
群臣哗然。有人忍不住道:“皇上这是何意?即使不愿采纳,也不至于伤人吧?”
枢密使高世腾似乎是看不下去自己义子无端被伤,终于不再是那副懒懒的神游模样,掀了掀眼皮看着皇帝。
“刑尚且不上士大夫,皇上此举,是否有失公允?”
李赫刚刚是确实气上心头,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冲动了。
他憋着心里一口恶气:“是朕欠考虑了。枢密使之意,也是想让朕下罪己诏来平息这件事吗?”
高世腾淡淡道:“正是。”
李赫气急反笑:“好,好得很!朕的国库养了这么多卫兵官吏,最后出了事却只能怪到朕的头上!”
他一锤定音:“今日到此为止。枢密使,你派人去查,肯定是哪个酸腐文人编出来骗朕的。罪己诏一事容后再议。”
沈知予脸上已经是没有表情的麻木,心里却比苦瓜还苦。李赫的雷霆之怒无处发泄,她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回到御书房,虽然李赫并没有大吼大叫,沈知予却觉得冰山下酝酿着更为狂躁的风暴。
他摘下帝王冠冕,一头黑丝洒了满肩,衣带松松垮垮,执一杯酒歪歪扭扭地倒在榻上,不像是皇帝,更像是某位壮志未酬的洒拓文人。
他喃喃问:“喻爱卿,枢密使那么想要我下罪己诏,有何目的呢?”
沈知予当然不敢答篡权夺位之类大逆不道的话,只说道:“他就是想抹黑陛下您的名誉。”
李赫双眼迷离,目光失焦,跌跌撞撞站起来道:“义父他,是想拉我下台啊。等我没了之后,他要选谁?楚澈?”
他低低地笑了一阵。
李赫似悲似叹:“他之所以不称帝,不过是碍于自己阉人的身份而已。至于是谁来当皇帝,他一点也不在意。我跟楚澈,又有什么分别?”
沈知予觉得有些无计可施,只能苍白安慰道:“皇上,您是皇室正统,受命于天,怎么可能是随便挑一个人都能来代替的?”
李赫只是大笑:“朕才十五岁,勤于政事甚至不怎么去后宫,怎么就荒淫无道了?倒行逆施到必须要下罪己诏来平息民怨!”
纵然沈知予巧舌如簧,面对这样的一幕也觉得自己还是沉默为好。
李赫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沈知予:“喻爱卿,你替朕去查查这件事。一定是有心之人暗中捏造的流言。你去查始作俑者到底是谁,查不出来的话就提头来见!”
沈知予凛然:“遵命!”
临出门前,沈知予还是补了一句:“需要臣安排下去抚恤一番高世达吗?”
宰相肚里都能撑船,为君为帝,心胸应当更为宽广才是。
李赫静了一瞬,道:“你去吧。”
雏鹰终究是要对其爪牙进行痛苦的磨砺才能长大。
虽然皇上一口咬定一定是有心之人捏造的流言,但是沈知予却觉得,空穴不能来风,既然要调查这个案件,就从头到尾调查个清楚,才能永绝后患。
此事为真的可能性极大。
此等妖魔鬼怪的流言因何而流传?因其以恐惧为食。
真正失去孩子的父母痛不欲生,而目睹其痛苦的人感到恐惧,这才是流言产生的土壤。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单靠雇人给钱这样的方式做到这种规模,其实是很难的。
沈知予决定以身涉险,亲自一探究竟。
如果是之前的她,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段紫影,除非是顶尖武林高手,否则轻易难得一败。
她未曾谋面的舅舅,的确是下了血本,给她送了一个训练有素的万能侍卫。
他来的第二天,映月来侍候她梳洗时,被段紫影当成了来历不明的人,映月和沈知予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柄短剑的剑尖就已经顶在了映月的咽喉。只需再前进一寸,映月就命丧于此了。
映月吓得愣在当场,沈知予连忙遏制住段紫影,解释清楚其中误会。
京城中有一富人替自己女儿比武招亲,沈知予便派段紫影上台去比划比划,既能让他待在院子里这么久之后能松松筋骨,也能让沈知予摸清楚他的武艺水平。
众人看他一双紫瞳,都道他是异域来的妖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皆是一副鄙夷轻蔑之色。
沈知予本来只期望他多撑两局,不至于比自己还体弱,却没想到他身着劲装,身上一层薄薄的、流畅的肌肉,居然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将七尺彪形大汉直接甩出场外。
比武采取的是车轮战的形式,段紫影一直站在台上站到了最后,直至无人敢上台再挑战。
那人家的小姐在绣楼上隔着窗子远远看着,早已对段紫影芳心暗许,等到她马上走到台上送荷包互传心意时,沈知予和段紫影二人才反应过来,落荒而逃了。
有了段紫影之后,她确实能不再随时担心生命安全,而能够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对此,沈知予深深地感谢舅舅。
沈知予买了一满怀的蜜饯和米糕,边走边问路上的孩子那首“天子昏,祸临门;天子庸,啖孩童”的童谣是从何处听来的。直到她把怀里的食物都送空时,终于问到了故事的起源地正是京畿附近的梁家村。
梁山村有两大特色,一是个大味甜的梨,远销各地,有时候还会成为皇室贡品;二是清秀水灵的姑娘们,美貌胜于同龄人一大截,常常远嫁到别处的富贵人家。
为了掩人耳目,沈知予便假扮异域远道而来的果商,带着随侍段紫影,来考察梁山村梨的品质,决定要不要大采购一番再进行售卖。
沈知予和段紫影昼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梁山村,只花了两天时间。
她来到路标处,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你们这儿村长是谁?有笔大生意找上门来咯!”
她把印象里中年商人的油腔滑调模仿地惟妙惟肖,任谁也看不出她才是一个年方十七的妙龄女子。
段紫影则是秉持着自己毫无表情的冰山脸,规规矩矩地走在沈知予身后半步的位置,既能够随时遇到危险时保护沈知予,又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等了片刻,一个中年男子从村里道路出现,看见沈知予和段紫影二人一副身家不菲的样子,点头哈腰,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位贵客,有失远迎,敢问二位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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