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相难判

守仁剑重新化成,剑身散出的绿光越来越亮,剑身如刚铸成一般锋利崭新,连剑脊上雕刻的古老图纹都清晰可见,仿佛刚刚从铸剑池中取出。

宴无咎感到身上一轻,那道无形的天道枷锁悄然消散了一道,充沛的灵力在体内流转,让他几乎要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可当他转头看向安自渡时,呼吸却猛地一滞。

安自渡正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上,此刻苍白如纸,像是宣纸上洇开的薄雪,整个人就如在风中摇曳的残烛。

宴无咎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指尖不自觉收紧:“你没事吧?”

安自渡勉强扯出一抹笑,那笑意浮在眼角却是化不开的疲惫,他拍了拍宴无咎的手背,安慰道:“没事。”

宴无咎感觉心口像是被冰棱划过,他指尖攥得泛白,那人明明连呼吸都轻得像漏了一拍,偏要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安抚自己。

他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在舌尖打转,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轰隆—!”

几声巨响震耳欲聋,四周开始坍塌,安自渡甩出一张传送符,金光闪过,两人已经落到了街边茶馆里。

“大人!”林知将宴无咎的手推开,一脸怒气:“你又对大人做什么了!?”

“我…”宴无咎语塞,心头莫名烦躁,却听安自渡气息不稳地解释道:“器物灵执念太重,有些麻烦,只得出此下策。”

安自渡摊开掌心,判官笔应召而出,半空浮现了一张泛着陈旧的赭黄色纸张,纸张像被反复揉搓又展平的兽皮,边缘虽有着磨边,但却意外透着韧劲。

正是判官页。

判官页是判官遇到特殊的魂与灵时,判官便会动用判官页,执判官笔在判官页上写下因何所产的执念,和犯下的所有过错,由阴司上呈,之后带领此魂、灵对生前所做的恶事承担后果,后果承担后再判定应不应入轮回。

“大人。”江浸月担忧地蹩眉,“您身体太弱了,改日再判吧。”

安自渡轻轻摇头:“不能再拖了。”

宴无咎眼神一暗:“此灵是因为我才出现,造成如今的局面,无论大人如何处罚,我都不会有怨言。”

安自渡闻言一笑,提笔在空中写下:“因精血而出之剑灵,护一方安隅数十年,沾精血而出,沾精血而终。念其本心非恶,功过相抵,判为善灵,可入轮回。”

“大人?”林知一脸不解道:“这是为何?”

安自渡将青瓷瓶交给江浸月:“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江浸月虽也不太理解,但她觉得安自渡这么判自有他的道理,况且公正钟也没被敲响。

既如此,她也不多问,接过瓷瓶,转身走进画卷红烟中。

安自渡轻声解释道:“他身为守仁剑灵,跟着当时的将军护了一国数十年安定,所求只为再次得到我身上精血,脱离守仁剑身,做个有魂之人。”

林知道:“可它也伤人了,更伤了大人您……”

“伤人,只为与手中执刃之人护佑家国安定。伤我…”安自渡笑了笑:“算起来,守仁剑出自我手,我也难逃其咎。”

“大人……”

“好了。”安自渡温和打断,看了眼墙上的挂表:“十二点已过,夜游神要来了,你先代我去吧。”

“……是。”

待林知离去,安自渡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视线中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托着一盏清茶。

宴无咎低沉道:“喝水。”

安自渡接过茶盏:“还不走,莫非……要我送你回家?”

“……大人还没说如何处罚我。”

安自渡放下茶盏,抬眼看他:“你又无罪,为何要罚?”

两人无声的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张力。

宴无咎缓缓开口:“守仁剑灵将记忆传给我了,我都记起来了…杀了你两次,对不住了,判官大人。”

“何来对不起……”

窗外的风声呼啸,像是有无数钝锯在切割空气,冷空气灌进屋中,米白色窗帘顺着风势吹拂,砸在窗棂上,发出“噼啪”声响,桌上纸张被吹落一地,也将安自渡那句低语吹散在风中。

安自渡起身将窗户关上:“又要下雨了。”

安自渡转过身时,直直撞进那双凤眸眸里。

那眼中情绪复杂,有困惑不解,有悔恨和……厌恶,还有深埋在眼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愫。

.

将人哄走后,安自渡便起身站在一个空白画卷前,画卷霎时发生了变化,红烟凝成一团,成了一个漩涡。

安自渡步入其中,刚来到黄泉地界,便看到江浸月正跟一个抱着头的魂在聊着什么。

“大人你终于来了!”

见人来了,江浸月也不跟那抱头魂聊了,踩着高跟走到安自渡旁边:“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讨人欢心,忘了我这个苦逼下属,在冷飕飕的黄泉地等你。”

“……”安自渡无奈道:“我在你眼里竟是这样的人?”

江浸月点头道:“对啊。”

安自渡:“……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脚下是一道约能过两架马车的石桥,两边没有任何遮挡的屏障,石桥下是滚滚流动的黄泉水,水声呜咽。

“我永远不会忘了那次。”江浸月抱怨道:“按人间时间来算,我跟林知在这等了你近三个小时,桥上的游魂都快被我俩‘关怀’得想再死一次了……林知上去寻你时,你正跟你的‘美男’聊的热火朝天。”

江浸月刻意将“美男”两字说的极重。

安自渡像是想到了尴尬的往事,轻咳一声掩饰道:“……美男主动搭话,哪有不理的道理。”

江浸月“呵”了一声:“林知早跟我说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口中的美男是猪精所变。”

安自渡:“……”林知是喇叭吗?

是了,当时安自渡渡魂刚出来,魂魄不稳,见一个声音温润的男子前来搭话,他只微微看清大致轮廓,听声音温润谦和,以为是个模样极佳的美男……直到林知上来寻他,便见安自渡正在为猪精斟茶,嘴里还说着:“你声音这么好听,长相也极佳,不知有没有嫁人啊?”

林知当时就呆在原地看了一分钟!猪精显然是修炼的半吊子,一对招风猪耳还耷拉着!鼻子隐隐约约是个拱形,身体虽跟常人无异,但那个脚丫子却是个白白嫩嫩的猪蹄子!——林知后来私下说,烤着吃肯定老香了。

林知上下观察着,实在不太理解自家大人的品味,放着自己和江浸月这等有美色的俊男靓女视若无物,竟对一头猪精和颜悦色。

猪精见面前的男人顶着一张清俊出尘的脸问他这些问题,竟也扭捏起来,娇羞答道:“尚未娶亲嫁人。”

林知实在看不下去了,渡了大半灵力给安自渡。

安自渡灵台稍清,魂魄堪堪稳定,眼睛总算好了一点,待看清面前的“美男”的真容时,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真是饿了。”

猪精大惊失色,方才还温言软语的美男子,突然变脸想吃了自己,修行本就不易,他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

江浸月见安自渡虚弱的不成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晕过去,她不悦道:“您渡化的魂灵没有上万也有数千,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般行径行事。”

“这不正应了始终二字吗。”安自渡说:“它因我精血幻化成剑灵,是始;再次沾我精血入轮回,这是终。”

江浸月蹩眉道:“可您明明有更稳妥的法子,为何非要行此险招,伤及自身?”

安自渡笑而不语,江浸月看向他苍白的脸,忍不住提醒道:“那只狐狸不老实,身上有天道枷锁数十道,还缠有判官链,我觉得他对你有所图谋……”

“巧了。”安自渡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觉得的,你说,他莫不是看上我了?”

“……您老人家慧眼如炬。”江浸月坦言道:“难道没看出来,我也对你图谋几百年了吗。”

“哦?是吗,这我倒是真没看出来。”安自渡故作惊讶道:“倒可惜了,我取向歪的离谱,喜欢那种说两句就炸毛的,偶尔还会别别扭扭,口是心非的……”

江浸月:“……您直说您喜欢狐狸精不就完了。”

安自渡笑而不答,谈话间,已来到了轮回司。

安自渡停下脚步:“我在外边等你。”

江浸月道:“您不进去?”

安自渡摇了摇头,江浸月也不多问,独自步入殿中。

安自渡行至忘川河边,忘川水泛着莹莹绿光,湖面上有几艘木制的摆渡船,船上载着服装各异的魂灵,划船的是头戴蓑帽的老人,老人见到安自渡便将船停下,做了个揖,安自渡微微颔首回应。

他只身玉立站在忘川河岸,风卷动着长袍下摆,风动衣摆间,透着孤冷又易碎的雅致。

他微微咳着……竟咳得直不起腰,安自渡抬手掩住唇间,指缝漏出的咳音细碎而急促,碎发吹落在额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郁,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只剩下看尽千帆的沉寂。

那些在忘川上往返的魂灵,都是执念太重放下不的魂灵,只得一次次的在忘川河中往返。

走不出就意味着魂飞魄散,魂魄入轮回是有一定期限的,期限一到,执念未放,魂魄便会散,天上人间再难寻到踪迹。

“大人,您来了。”摆渡船靠岸,老人将蓑帽摘下:“今日要坐船吗?”

安自渡摇头:“来这办点事。”

来黄泉办的能是什么事,更何况还是判官大人来办。

老人也不问,只将蓑帽重新戴上,在船上坐下:“大人要寻的人,可寻到了?”

“寻到了。”

老人道:“老朽在这忘川河上摆渡了上万年,来来往往接送了数不清,困于自身执念中的魂、灵,都是不得终啊。”

安自渡轻声道:“执念,有时是最害人的。”

“是啊。”老人叹息,看向幽幽忘川河开口道:“你对他人执念重,可他人说不定早就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步入轮回了。”

“人生苦短,须当醉卧。”

一生太长,长到等不到故地花开,长到尝尽悲欢,却仍画地为牢,困于原地。

一生太短,短到握不住檐角春雪,短到刚触到晨露便坠入暮色。

安自渡轻声开口:“幽幽忘川无边际,孟婆……怎渡痴情种。”

忘川河水呜咽,像是在回应他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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