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剑修复工作完成,被移交给了相关部门,宴无咎以身体不适请了几天假。
宴无咎家是约有一百多平方米的上下两层loft,灰白色为主调,整体简约干净。
一楼有一个偌大的落地窗,宴无咎此刻就蜷缩在懒人沙发里,白色羊绒毯裹着膝头,暖黄色落地灯在身侧洇开一圈光晕。
京南市雨季漫长,雨声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模糊了窗外的夜景。
脑海中,剑刃刺入安自渡心口的画面反复涌现,那人苍白的脸色,强忍疼痛时微颤的唇角,以及那双含着安抚意味的桃花眼,这一切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他依稀记得,那个人是最怕疼的。
可为何会记得?
他们两人,一个是地府判官,一个是修炼数万年的天狐,本就是毫无交集。
而青铜剑传递的记忆,身上的判官链,都在提醒着他,他们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
自天道枷锁卸下一道时,宴无咎胸前的梵文也消失了一道,这道金色梵文复杂难懂,他从没在意过,更不知是何来历。
思绪纷乱间,指尖下意识的捻出了一道朱红色的红线,他手指轻轻勾了勾,判官链没有任何反应。
这意味着,安自渡此刻不在地界
“在幽冥么……”他轻叹一声,下巴抵在膝头,暖黄灯晕将他半张脸浸在光里,高挺鼻梁投下阴影,掩去了眼底复杂的情愫。
就在此时,判官链突然泛起微弱的红光,朱绳微勾了勾他的手心,这正是安自渡给他的回应。
宴无咎猛地站起身,暖光勾勒着他紧绷的轮廓,那未照亮的半边脸上,凤眸眼尾染上一层薄红,浸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湿润。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宴无咎踌躇不定间,判官链再次闪动红光,地界已有他的气息,安自渡从幽冥处回来了。
宴无咎抬手结印,淡蓝色光包裹着双手,眨眼间,人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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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冷硬的梆子打更声响起,但路过的匆匆行人却没听见,三声过后,市中心某处较偏的街边茶馆便换了模样。
宴无咎一进门,便看到里面挤满了浑浑噩噩的游魂,为首站着一名身穿黑衣,头戴黑帽,面容冷峻的男人,正与安自渡说着什么。
夜游神声音如同寒冰:“此番,给你添麻烦了。”
安自渡手握判官笔,在笼罩着黑雾的生死簿上勾画着,闻言,抬头浅笑:“职责所在,不算麻烦。”
冬季已至,人间最近游魂众多,日游神、夜游神分班倒,捉拿游魂交予判官,由判官清算一生功德,盘算是该即刻入轮回,还是留在地府当差。
当然,亦有些生前作恶多端之人,判官判完后便会由阴司带往幽冥下,将生前此人所做过的恶事,全全让本人经历一遍。
而有些不算罪大之人,例如小偷小摸,欺骗钱财、感情等。再有就是,罪大恶极之人魂魄会被打散,不得超生。
…待夜游神走后,偌大的往生客栈只有默默工作,各司其职的游魂,无人…更无魂注意宴无咎这个妖。
宴无咎视线始终锁定在他身上。
安自渡似有所感般抬眸,准确无误地望向宴无咎所在的方向,传音问道:“找我有事?”
宴无咎:“……没有。”
安自渡起身,桌上的生死薄便消失,他将面前的游魂交给等候的阴司后,缓步走到宴无咎面前。
两人身高相仿,但若细看,宴无咎反而比安自渡高了些。
“没事?”安自渡挑眉,晃了晃小指,那根无形的判官链随之波动,“那你为何勾动它?”
对上安自渡含笑的桃花眸,宴无咎嘴硬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安自渡轻笑出声:“这叫什么话,我早已死了几万年了。”
几万年?怎会是这么长时间,他曾在一本闲书上看到过,第一任判官至今也只有万年之久,可这人竟说已经死了几万年了。
心中的疑虑渐渐上升,思考之间,额间便被一只冰冷的手覆上,这只手没有任何温度,比黄泉水还要冷上几分。
“发什么呆呢?”安自渡关切道:“不烫啊,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难不成在梦死阵中被魇住了,还没走出来?”
宴无咎见他这般,不自觉想起了那本广为流传的《判官风情录》,上面高居榜首的,正是安自渡。
说我们的判官大人长了一张男女通吃的脸和一张巧嘴,能将人迷的五迷三道的,且最善蛊惑人心。
猪精的事暂且不提,有单独一章撰写的是:判官大人安自渡,不知从哪得到一株奇艺花,传闻此花能化形,而所化外形与播种之人内心相连,化成播种之人心底所想的样子。
在这之后,判官大人日日在奇艺花前描绘许愿,花开了,化形了,化成了一个跟自己长得大致相似的人,不仅如此,竟连脾性都与安自渡无异,一张巧嘴,没个正形,处处留情。
…但最后,却被安自渡一手打散。
理由竟是:招架不住。
与其说这本《判官风情录》讲的是众多判官的爱情故事集,但由于安自渡所占篇幅,在这本书中的占比可谓是惊人,每每讲到其他判官时,安自渡的名字多多少少就会穿插其中,倒不如更名为《判官安自渡风流史》更合适些。
宴无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判官大人真是滥情。”
“嗯?”安自渡不知为何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也不知宴无咎在脑中脑补的多么精彩。
安自渡不明所以道:“这罪名有些大了,不如你说说,我哪里滥情了?”
美人狐狸耳尖一红,你哪里滥情还用我说?我总不能把书拿出来,给你一字一字读吧?!他不要脸,他要!
他将这种每每面对安自渡时,总被无形压制的感觉,归结于此人太过烦人,以及判官链的影响。
宴无咎憋出一句:“哪里都滥情。”
说罢,他转过身在茶馆转悠了一圈,打量着楠木柜上摆放的各种老物件。
安自渡看着他别扭的背影,不禁失笑。
宴无咎勾动判官链,安自渡以为他真有急事,美人狐狸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他便急急忙忙地从黄泉下赶回来,准备登门拜访。
可没成想,刚上来,就见夜游神领着数十个魂灵,齐齐地看着他从画卷中走出来。
安自渡:“……”很诡异的一幕。
更没想到的是,宴无咎转了一圈后总结道:“你这里这么多不值钱的东西,都是用来卖的?”
安自渡:“……”我能说什么?
“不是,这些老物什,是客人带过来让修复的,很多都是逝去的亲人留下的,让我们修好,好留个念想。”
宴无咎看向楠木柜上摆的各种老物件,玻璃上面还贴着物件信息和何时取出。
“积压这么多,效率够慢的。”
“没办法,这里白天只接待有缘人的老物件。”安自渡无奈道:“至于晚上,如你所见,只接待各种魂灵。”
屁的有缘人,明明是你茶馆经营不善,卖茶和修缮两手抓,一杯茶贵的离谱,马上关门大吉,这人还疯狂替自己找补找补。
宴无咎问道:“能赚上钱?”
“钱乃身外之物。”
宴无咎挑眉道:“是吗?可我来时,看到门上贴了一张欠费通知。”
安自渡:“……主要是人手不够。”
宴无咎:“那为何不多要些人?”
安自渡:“待罪之身,要了也没阴司愿意跟。”
宴无咎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疼这个人,“那林知他们……”
“噢,他们啊。”安自渡抢先道:“他们看我模样入他们的眼,瞧我可怜,便来帮我了。”
宴无咎:“……”可怜个屁!
“你为何是戴罪之身?”
两人视线相撞,各怀心事,安自渡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将话题岔开:“所以你来找我,真没事?”
宴无咎:“……没有。”
宴无咎环顾一圈:“你那两位‘瞧你可怜’的,今夜不来帮你?”
“嗯。”安自渡倒了杯茶递给宴无咎:“下面事太多,抽不开身。”
“哦。”宴无咎接过,轻抿了一口,险先喷出来!他忍着咽下去,眉头紧皱,“这啥玩意儿?怎么这么苦?”
“苦吗?”安自渡顺手的从他手里拿过,喝了一口:“不苦啊。”
安自渡将杯子再次递给他,宴无咎盯着他手中的茶杯,一脸嫌弃:“这是你店里的特色?”
“昂。”
“多少钱一杯?”
“五百。”
宴无咎:“……”
你说这杯苦的跟中药一样,难喝的要命,且毫无茶香的玩意儿,五百一杯?!
这黑店能不能立马倒闭!!!
安自渡又小喝了几口,许是终于尝到了一丝苦味,皱着眉将那杯五百的茶倒进垃圾桶。
宴无咎观察着他的神情,憋着笑问道:“哟,怎么把五百倒了?”
安自渡喝了杯清水,“……五百坏了。”
宴无咎转身不再看他,佯装再看楠木柜上的老物件,可安自渡还是敏锐的看到他肩膀微微抖动。
安自渡眉宇间的忧郁散了些许,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桃花眸中迅速闪过一抹金光。
他看到宴无咎身上的天道枷锁撤了两道,身上还有八道。宴无咎转过身时,他清楚的看到了宴无咎身上压着许多东西,天道枷锁,判官链,以及……仅剩的四道梵文咒。
梵文咒,是三界之人身陨之前为心爱之人所设,目的就是为保爱人,若心爱之人日后遭遇刀兵灾祸,梵文便会替他呈五分伤,这也是爱人留给他最后的东西,用爱人死亡撰写的,永不褪色的保护符。
梵文咒在胸前流淌着金光,已仅剩四道。
一道便是五千年的灵力。
而宴无咎身上仅存的四道梵文,无言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以神陨为代价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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