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说裴有襄离开柳给事郎府上后,那场大戏尚未完,东道主柳给事郎听闻魏峭来了,战战兢兢去添了茶。
他听闻过鉴察司魏指挥使,朝堂里的官吏权贵哪个不忌惮?若非太后交给罗氏的名册上有魏峭大名,他决计不会下帖子。
料想魏峭日不暇给,应当不会理会听戏的请帖,谁知戏唱到这儿,人却到了。
他一个乡下人刚来淮京,除了巴结巴结坤元宫外,没做过什么事儿,不会得罪鉴察司吧?
好在魏峭品茶稍坐,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杯沿,真来看戏般,望着戏台问:“唱的是哪一出?”
客座间以一扇雕花小窗相隔,这边说起话来,四座都能听得真切,至于要观神色,却是看不着的。
建康侯世子抻长脖子往魏峭座上望去,嬉皮笑脸的,正要搭话,身后老奴见状踩住他衣角,强行闭嘴。
“近来南方新出的戏,传到了淮京。”唯有新科状元郎不卑不亢,淡然开了口,“唱的是一才子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因出身卑微不敢表露,将心意藏敛。可相思之情,难以自控,终在死前诉尽爱慕。”
建康侯世子忍不住了,嘿嘿笑了声,对状元郎说:“与冯兄倒是应景,谁不知道这出戏……”
魏峭身形后仰,勾起唇角:“如何?”
“面上是给事郎摆的戏,实则是坤元宫那位为裴二小姐所设,今日你我,皆是才子。”
气氛再度凝重起来,长居淮京之人谁不晓得,魏指挥使跟裴二小姐不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看这出戏唱的不像才子佳人。”魏峭抿唇浅笑,狭长眸中沉沉一片,笑意显而易见未达眼底。
春光穿过乌瓦栏杆,魏峭明明被映照在金灿灿中,却像他眸底似的阴恻。
尤其是他随意把玩茶盏的手,苍白到刺眼冰冷,凸起明显的骨骼嶙峋,和他笑意一样冷。
建康侯世子透过轩窗缝隙,对上了魏峭笑眼,无端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接话问道:“还能是什么?”
“唱的分明就是鸿门宴,磨刀霍霍,杀意初显。”
台上戏子垂泪,难以扼制相思之苦,身体每况愈下,郁郁而终。
临死前殷殷思慕,就算在魏峭“指鹿为马”的笼罩下,仍旧使人动容感慨。
魏峭施施然按下茶盏,“你们瞧,他们这出戏,是不是为杀我而来?”
话音刚落,戏子最后的叹息与铿锵声一齐响起。
柳给事郎府上发生的动乱,内侍一五一十报给了太后:“那戏班子化作刺客,袭击魏指挥使,幸而指挥使早命神武卫设伏,刺客见势不妙,自尽了。”
不等乔太后松口气,内侍紧接着又道:“不知怎的,刺客已平,魏指挥使却在这时候从楼台坠下,昏迷不醒。”
乔太后手上一抖。
裴有襄端庄不动,未曾因这骇人消息动容半分,玉面鹅蛋脸上清清冷冷,看不出半分情绪。
“魏峭怎会去柳家?”乔太后回过神来,似是不解。
裴有襄顺着她的意思摇了摇头,“许是柳家自作主张,想借您的面子攀一攀鉴察司的关系。”
“哀家看那罗氏精明,没成想糊涂成这样,他岂会给哀家面子?”乔太后连连叹气,终于扯回正题,“你觉着柳家这场戏如何?”
“冲着魏峭来的。”裴有襄沉思片刻,“借您的戏来刺杀魏峭,不管成与不成,明面上都是咱们设的局。”
这话简直说到了乔太后心坎儿上。
不知乔太后想到了什么,脸色唰地垮了下来,不愿再说多的,让裴有襄先回去,暂且闭门,莫要再提柳家。
谢兰送裴有襄出了门,没走几步,裴有襄提起了承王谋逆的案子。
那时承王正与乔太后叙话,不想一支长箭射穿了承王头颅,鲜血脑浆溅了乔太后一脸。
旋即魏峭领神武卫现身,亲手割下承王头颅,递到乔太后面前,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淌下两行血泪。
“魏峭以承王抗旨不从为由,盖过了射杀一事,可究竟有没有不从,姑姑你最是清楚。”
“而那所谓的谋逆证据,是在承王死后才拿了出来,死无对证,谁又能辨别真假?”
裴有襄声调淡淡的,听不出旁的情绪,只有那双用螺黛勾出的细眉蹙拢,透出关切忧心来。
“他那人素来睚眦必报,杀人诬陷不择手段,他真死就罢了,焉知他伤愈后……”
呕——
裴有襄提醒的话没说完,就被阁楼里的呕吐声打断,谢兰脸色一变,领了伺候的女使入内。
裴有襄在门外瞟了眼,乔太后俯在罗汉床上,吐得发鬓间钗子乱颤。
她嫌弃地拂了拂裙角,踩着白玉阶下去了。
里头乔太后刚吐过了次,用两盏碧云银针茶漱了口,才稍稍压下胃里的恶心感。想到裴有襄在外说的那些话,乔太后布满褶子的脸皮抖了下,“她哪儿是与你说这些,分明是想同哀家说的。”
谢兰道:“二小姐也是担忧您,怕您着了魏峭的道儿。”
“哼,要提醒何必拿五年前那桩事来说嘴?”乔太后又有了几分恶心,不耐烦闭了眼,“她是不是猜出哀家想把她许给魏峭,故意说来恶心哀家的?”
乔太后只能如此作想。
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因着当年那事,她打心底怵魏峭,事后还被吓得高烧数日,夜夜噩梦缠身。
由此对魏峭产生微妙的恐惧,以至于不曾及时约束,致使鉴察司逐渐壮大。
乔太后早觊觎上鉴察司的权势,若能拉拢,崔右相还不乖乖跪在她脚下低头?
她惯喜以姻亲关系来结党营私,可惜魏峭那人着实难对付,哪儿有女郎能入他的眼?就在这时,她心血来潮读了本欢喜冤家婚后相爱的话本子,才鬼使神差将主意打到了裴有襄身上。
“老奴看二小姐没往这头想,您知道她说话直,提醒您提防鉴察司的方式难免不妥了点。”
想来也是,永福的心在她这儿,无论裴有襄还是宁国公府都被她攥在手心儿里,生不出别的心思。
乔太后脸色缓了下来,细想裴有襄的话,“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魏峭伤重,他要是就此死了,鉴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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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有襄下了金玉满堂楼,乘上小轿到了长崇园外,春夏在马车前等她。见人出来,春夏上前同送裴有襄出来的女使福身道谢,又给了好处,那女使喜笑颜开说了不少吉祥话。
春夏扶着主子上了马车,瞥见裴有襄神色比来时要欢喜几分,心头咯噔一跳:“小姐您跟太后说什么了?”
裴有襄抿了抿樱唇,想到把乔太后恶心吐的场面,终究没忍住翘了上去,神清气爽的:“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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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出五日,魏峭遇刺的消息就在淮京传开了,与裴有襄想的一样,百官也都在揣测魏峭又在闹什么花样?
都不信那佞臣能死这么容易。
天子忧思恸哭,朝也不上了,下旨命太医日日去魏家照料,朝堂上下怨声载道。
事情闹得大,裴有襄不去打听也能听到消息,听闻他伤了脑袋,只能靠施针吊着口气罢了。
甭管真假,百官无不容光焕发,呸!祸乱朝纲的奸贼,大快人心!
随着消息弥散开来,整个淮京城下的暗流死水都悄然动了起来,坤元宫暂且顾不上来提叶碧琴。
迟则生变。
变故发生在魏峭遇刺后的第十日晚,月明星稀,长弓似的月牙悬挂在云层上,朦胧温润的月光透过窗牖落入芳兰院中。
春夏为裴有襄卸去珠环,乌黑长发垂落在纤细的肩头。
主仆两人在灯下聊的话题,当然是关于魏峭的:“太后真出手了,看来鉴察司和坤元宫也将势如水火了。”
裴有襄挑挑黛眉:“打的好啊,我就爱看狗咬狗咬狗,打个你死我活天翻地覆,这戏不比柳家那出好看?”
春夏低低笑了。
这时,晚来的婵柳顾不得规矩闯进卧房,喊了起来:“不好了二小姐!完啦!叶碧琴趁夜逃走不见了!”
春夏露出和裴有襄同样的挑眉:“哦?小姐你看咱们家这出戏好不好看?要是魏峭能醒,怕是更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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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会坊一带的朱门宅邸,大多是勋爵高门。再往北的正阳坊里,则是握权高官,魏家宅邸便是在此。
早在魏峭遇刺当日,四周就被神武卫护得密不透风。
在众人无法窥视的宅邸内,昏迷半月有余的魏峭终于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珠下掠过丝复杂痛苦之意。
他做了个极为冗长混乱的噩梦。
梦中起着浓雾,雾气深处有道纤细高挑的身影,显然是位女郎,他看上一眼,便觉得胸闷疼痛难忍。
紧接着,无数嘈杂的声音响彻这个梦:
“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身份卑微不敢表露,藏敛多年。”“但见她向旁人莞尔嫣然,心痛难耐。”“相思之苦,夜夜磋磨……”
诸多莫名其妙的爱慕之言,如同刀锥般强硬地挤进梦里,在他脑海中勾出一片极为混乱的记忆。
尤其是他望向雾中那位女郎时,撕裂般的疼痛席遍全身。他在梦里忍着痛反复靠近,终究无法得见她分毫。
那是谁?怎会在他梦中?为何他一看见便会疼痛难止?
就这样,魏峭被那些情爱蠢话折磨了大半月,一直苦苦追寻那道身影未果,好不容易醒了过来,蠢话竟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魏峭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他没有亲近的仆从,在身边照料的也就有个五十来岁,满头花白的聋哑老者,焦急地在病榻前比划手势,是哑叔。
“指挥使,你还活着吗?”一个三十余岁的粗莽男子凑过来,盯着魏峭焦急问道,是鉴察司左佥事陆柘。
“柳家一门尽数押下,你自己去审,我要回家陪妹妹。”另一个昂长七尺的玉面儿郎也凑了过来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是鉴察司右指挥使薛原白。
太好了,这不是梦。
魏峭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眼前登时又浮现出那女郎的身影,脑子里的蠢话仍旧无休止地叫嚣。
糟心,这不是梦。
[橙心][黄心][蓝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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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又爽了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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