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我从寨子里跑出来后,再也没有抛下我,一直把我带着身边,不论到了哪里。
我就这样跟着他,走走停停,一路漂泊。
我问过他,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他回答我,他不知道,被我问得烦了,干脆直接敷衍我,说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会有绵延无尽的大海。
大概又是大半年后,我们终于到了那个很远的地方。
是一处临海的小县城,没有名气,甚至在地图上的位置也很不起眼,但是这里的产业形成极大的规模,数年之间,厂房、高楼、商场平地而起。
在这里,房地产也相应地跟随着产业的发展而发展,自然而然成为了我们定居下来的地方。
6岁那年我闹着离家出走,他面上不显,但肯定是吓得不轻。因为我很快就发现,我稍微消失一会儿,他就恨不得满世界找我。
更有一次我因为贪玩,跟同学约定在她家看动画片,看得十分入迷,以至于忘记了回家的时间。
等看得差不多了,我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我抄起书包,慌不择路地就往家里跑,正好在半路碰见找我找得快要发疯的他。
那是我离挨打最近的一次。不过,还好还好,最后他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我又逃过一劫。
说来奇怪,他总是这样,明明很担心我,却害怕我知道。但凡察觉到我有一丝亲近依赖他的迹象,他就对我避之不及,好像我是什么可怕的传染病。
就像那次我离家出走一样,只不过是忍不住喊了他一声“爸爸”,他就勃然大怒,气急败坏。
这样刻意回避我的态度,他坚持了十三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我也不逞多让,从那次他拒绝我脱口而出的称呼之后,我也和他赌气了十三年。
十三年来,无论他怎么待我好,无论我们如何自然和谐地相处,无论他如何无意中表现得像我真正的爸爸,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次的教训,再也没有“不小心”地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忘记过。
那时候我正在上高三。
估计是临海的缘故,虽然已经接近六月,这座小城市却并不炎热。至少和我小时候待过的几个地方相比,这里的温度显得十分善意。
年轻的班主任跑进教室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忙着整理数学错题。
距离高考的时间还剩不到一个月,大多数的习题早已经烂熟于心,只是心里焦虑,习惯性地翻一翻才能安下心来。
可是,当她把我叫出教室之后,我的心却再也安顿不下来。
“许姝,你爸爸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
她话音未落,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但是脚下却率先做出反应,奋力地跑了出去。
一路上,我六神无主地跑着跑着,眼睛突然一片模糊,泛起来一股湿意,氤氲在我的眼镜镜片上,更加看不清楚前路。
我一边跑,一边抬手,想用衣服袖子擦干净眼泪,但是那天偏偏穿了一件短袖。
等我终于跑到医院的时候,我的眼泪被我沾得满脸都是,样子十分狼狈可笑。
但不管我怎么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我和他的缘分,结束在我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他死了,死在替我求完符回家的路上,因为车祸导致肝脏出血过多,送到医院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他本来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的,至少我以为他不信。
“大佑啊,你闺女都快要高考了,你怎么不去城郊的文昌庙拜一拜?很灵的。”一周前,邻家阿婆晚间散步回家,拦住了同样回家的我和他。
他正接我下晚自习,闻言,傻傻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寸头,没说话。
却在关门的一瞬间,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我听。
“求谁也不如求自己。”
他一如过去的十三年,别扭又心软,口是又心非。
他还是去了。
急救室外,两个警察一个劲地跟我道歉。
说他们看错了人,也追错了人。
说他实在长得太像他们正在追踪的一个毒贩,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干瘦结实的个头,一张黝黑的脸,最主要的,他们两人的额头上都有一块比一般人更突出的骨头,正是因为那颇具特色的额头,他们才不小心认错了人。
还略有抱怨地说他也是奇怪,既然没有犯法,为什么要害怕警察。如果知道他们把自己错认成了毒贩,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而不是慌不择路地横穿马路,以至于被一辆疾驰的货车撞上,最后连累他们酿成这样的祸事。
我看着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仅仅几句话,就给一个人的生命在生死簿上画了一把叉。
几息之后,他们就能从他的死亡中抽身,该工作工作,该生活生活,只有我,只有我要留在他们酿成的祸事中,永远难以解脱。
他被推出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给我求来的符。
黄色的符纸被鲜红的血液沾满、浸透,只有零星几点透出些许的纸张本色,皱皱巴巴地躺在他的手里。
到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一次,他真的不要我了。
短短几天,他从一个陪伴了我十三年的活生生的人,变成罐子里的几抔骨灰。
他的丧事很快办完了,非常仓促,因为我和他在这个小县城里并不认识太多人,因为我们的根不在这里。
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虽然我已经在这个小县城里住了十几年,但我们的状况和定居在这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和我四岁时同他一路辗转的生活是一样的,我们仍然是水上的漂萍,是没有根的存在。
两周后,我带着他给我求来的符上了高考考场。
又过了两个月,我带着我为数不多的行李,也带着他,去了安城,彻底离开了这座我居住了十几年的滨海小县城。
至于为什么放弃去沿海大城市的机会,而是选择去了安城这个西南地区的小地方,可能……可能是因为那里是他的根吧。
我四岁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到处跑,一直到我十八岁,这些年来我从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自然也不知道我从何而来。
我只知道他叫余大佑,和明朝历史上十分骁勇的抗倭名将俞大猷谐音。
俞大猷的名号在那座滨海小县城十分有名,所以从我小学一直到高中,每次班上要是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总会调侃我是抗倭名将的女儿。
我最初总觉得尴尬,最后却渐渐地学会接受他们的调侃,总归是没有坏心的。
但是现在,在他死掉之后,在他再也不能亲口告诉我他的来处的时候,我却奇迹般地知道了。
并非是我有了什么特殊际遇,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而是我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封信。
这封信被他放在衣柜最里面,用一个小小的、旧旧的木盒子锁了。
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被红布包裹着的金镯子。
那个金镯子我曾经看到过,在我十岁生日的那一年,他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我。我那时候只喜欢各种毛茸茸的玩偶和一些花花绿绿的漫画,对他送我的金镯子非常不满意。
但是他不管,哪怕是看出了我不喜欢,仍然用一根红色的绸带绑着,放在了我的床头柜里。他一边绑绸带,一边告诉我:“你还不懂,以后长大了就会喜欢了。而且,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我给你绑上红色的带子,以后它就可以保佑你了。”
“我们?我们的老家在哪里?”我第一次听到他提起老家,不由得瞪大眼珠子,好奇地问他。
他便抿紧了嘴巴,谨慎地不说话了,以后也再也没有提到过什么家乡之类的话语。
虽然他按照家乡的习俗,将这个绑着红绸带的桌子放在了我的床头,但是我们家乡的习俗好像不怎么灵,因为不出一个月,我就生了一场大病。
本来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不过买点药吃了就算了,再不济,去医院打上几针或者输液也就治好了。
但是那次,我的风寒却演变成一场凶险的事故,高烧不退,一直到了四十多度,浑身抽搐,直至被送往医院抢救。
从医院回家之后,我接着又休息了两天才彻底痊愈。
自那以后,我床头柜里的镯子就被他收了起来,我再也没见到过那个镯子,直到他死后。
我拿过那个镯子,上面还绑着当初的那根红色绸带,好像我十岁的生日就在昨天。
那封信就放在木盒子底部,被镯子压着。
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几张草稿。因为它并不是几张信笺纸,而是从我的作业本上随手撕下来的几页。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笨拙硕大,十分费力地挤在作业本的绿色线条之间。
我记得这是我初中的时候曾用过的本子,纸张很薄,质量不佳,但两毛钱一个,胜在便宜量大。
但我连一毛钱都没花过,我的所有本子都是期末考试后老师给的奖励,那时候每个学期领完成绩单的那天,我都能像个斗胜了的公鸡,高调地拿着我厚厚一沓的“战利品”回家,那些“战利品”好些都被他后来拿去写字。
说起来,从我记事起,他是不会写字的,完完全全不会。
那时候老师让带着成绩单回家,让家长在上面签字,每次要么是我找邻居家的婶婶签,要么干脆就自己歪着身子仿造。
后来等我小学读到高年级了,总觉得自己应该肩负起“扫盲”的民族责任,于是就开始教他学写字。
所幸我当初萌生了那样的责任感,不然,连这几张破旧得快要裂开的纸条也不会有。
我展开纸张后,一个我不曾了解过的他出现在我眼前。
读完信后,我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是因为他明明对我有亏欠,却装成是一个好人,陪在我身边十多年吗?
不对,他从来没有装作是个好人,也没有意图让我对他产生好感,他甚至提防我把他当做父亲,早早地、不停地警告着我。
是因为我那无辜的母亲而哭?可是我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我记不起她的样子,想不起她的名字,同样也想不起我的父亲是谁。
从我四岁离开那个诊所后,我就只依稀记得我的小名。
在诊所的时候,我多半时间都在昏睡。
睡梦中,总有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声唤我“小舒”,那声音时而温柔,时而充满恼怒,时而近,时而远。
距离那女声最近的一次,是她将我抱在怀中,声音满是惊慌和恐惧。
梦境里,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周围满是黑灰色的烟雾,熏得我睁不开眼,我只能听见她明明害怕却故作镇定的声音。
“小舒,你进去,听话!”
我好像是不怎么配合她,因而她的声音带着极大的恼怒和严肃。
“乖乖的,我把你放进坛子里。你千万要闭上眼睛,护住脑袋,不要害怕!很快的,很快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她说着说着,就将我往一个巨大黑暗的陶土坛子里使劲塞进去。
我仍然露在坛子外的脑袋伸直了,眼睛奋力地睁大,想要透过布满烟尘的厚重空气,将她的脸看得分明。
但我始终看不清楚,我拼尽全力地张大双眼,却看到她的脸上密密麻麻的烧伤痕迹。
黑色烟尘和血红的伤痕混在一起,滚烫的热泪和充满铁锈味道的鲜血交汇到一处。
滴答,滴答,滴答……一声声滴落在我的脸上,在四周正将我裹了满身的炽热中留下一点点冰凉,又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和我一道被她藏进坛子里的无边黑暗中。
深夜,我在诊所狭窄的小床上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是和梦境最后的坛子里面一样的漆黑,而梦里感受到的那抹冰凉,正从左手上输液的针头处传向我的四肢百骸。
一场梦后,我什么也没能想起来,只除了我的小名:小舒。
因此,六岁之前,所有人都叫我“小舒”,不知道我的姓氏,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舒”,但是总也没有妨碍。
不过六岁之后,情况变了,因为我到了该念小学的年纪。
他带着我去补办了身份信息。
穿着讲究的工作人员按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捏了捏鼻梁,略带疲惫地问他是哪个“舒”。他摇摇头,然后看着我。我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自然也不清楚,只能跟着摇摇头。
工作人员估计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她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后,她接着问我姓什么。
我刚张嘴要说出一个“余”字,却听他打断了我,斩钉截铁地说了个“许”。
于是工作人员握着钢笔,又几次三番地抬头看了看我,沉思一阵子后,当场给我写上了个“许姝”。
从那以后,我就有个了新的名字。
许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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