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寨子受难

其实,除了每天接我放学,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接我回家。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我四岁的时候。

时间太久了,我那时候也太小,记得不很清楚。

我只记得我好像是睡了很久很久。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张床上躺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诊所。

他是我睁开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兴许是没有见过他,所以对他没有半分印象。

不知道他是我的谁,但他每天都来看我,每次都只待上几分钟,然后就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像怀揣着满腹压抑的情绪,心事重重地走了。

没过多久,我身上的伤口好了。其实也没有太严重,只是两只手臂有一些烫伤。

诊所的医生是一个老太太,她总是絮絮叨叨,讲些“女孩子可千万不要留疤啊”、“这孩子真是遭罪”之类的话。

但是事与愿违,虽然她很尽心地给我医治,我手臂上仍然难以避免地留下了伤疤,密密麻麻地趴在我的手臂上,像是一条满身浮雕的蛇。

我的伤治得差不多了,他也更加沉默。

之后,他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年纪太小,又辗转了太多地方,所以记不清楚到底都去了哪里。

但我记得我和他在出租屋定居之前的最后一站。

那时候他也在工地干活,可能是打石头,可能是砌砖头,具体不太清楚,但应该是在一座大山里。

他干活不好总是带着我,所以那时候他把我放在离他不远的木棚子中。

里面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负责做饭,说说笑笑,扯着闲话,偶尔也逗我玩,问到底谁是我的妈妈。

我不爱她们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所以总是直愣愣地看一遍她们每个人,然后哼地一声跑出木棚子。

工地上灰尘漫天,上一秒还澄澈的天空,下一秒钟就能扬起漫天尘沙,熏得人睁不开眼。但我宁愿泡在灰尘里面,也不愿意跟她们待在一处。

或许是她们觉得我不爱说话,所以向他告了状。

或许是工地上没人带着孩子去,所以他觉得我是个大累赘。

反正有一天,他突然带着我离开了木棚子。

他抱着我走了好久好久,穿过了很多座山头,似乎也淌过几条小溪,我们走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在一处寨子前停了下来。

他带着我去了一个竹林旁边的高脚房子,和一个头上包了条深蓝色帕子的老妇人讲了很久的话。我无所事事地从一旁扯过一片枯树叶,仔仔细细地放在手里把玩,我抬头一看,他正将我的行李递给老妇人。

那老妇人看看我,马上慈祥地冲我微笑。只不过,那样和煦的微笑我只见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本以为和以前一样,他只是又带着我辗转到另一个地方,但最后,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嘱咐我,转身便走了。

直到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他也不要我了。

在和那老妇人生活之前,我从没哭过,自从他离开之后,我却经常偷偷地压低声音哭。

因为要是不压低声音,被她发现了,就是一顿毒打。

第一次哭是在他离开后的当天。

那时候我刚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们一大家子人,每一个我都不认识,还操着一口我听不懂的话,尖利刺耳,像铲子刮过水泥地板。

我害怕得瑟缩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不敢看他们。

天色晚了,老妇人端来一碗饭给我吃,但我难过得实在吃不下,她温和的颜色登时就收了起来,反手给我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被她打得脑袋嗡嗡的,天旋地转,肠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她居高临下地站在我身边,用我能听得懂的语言,笨拙而生涩地骂我。

我肠胃里的恶心再也压制不住,吐了一地的酸水。

她看到我弄脏了她的屋子,更是恼怒,抬起一脚就踹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我被她死死盯着,混着眼角的泪水,趴在地上,吃完了那碗已经撒在地上的饭。

自那以后,可能是觉得我只是个孩子,忘性大,打了也就打了,所以她还有她的家人经常对我非打即骂。

逐渐地,我从一个陌生的孩子,变成了她家的奴隶。

起初,她让我准备她们一家人的饭菜。

我那时候只有四五岁,个子矮矮的,够不到灶头,只能搬来一个小凳子,踩在上面洗洗涮涮。

后来,这项工作干得很熟练了,她就让我洗他们一家人的衣服。

她像个监工一样,拿着一袋又一袋的脏衣服,跟着我走到河边。她严厉地叮嘱我,不洗完不准吃饭,不许弄丢衣服,然后就留下我一个人,一直洗到日落。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晚霞的。

因为它出现的季节总是非常暖和,连带着流淌的河水也带上一些暖意,像冬日晚间盖在身上的棉被,温柔地裹在我的手上。哪怕双手浸泡在河水里一整天,也不会染上冻疮,将手泡成溃烂发红的模样。

也是在一个出现晚霞的日子里,他再次出现了。

那天我本来是要和以前一样,被那老妇人监督着洗完衣服才能回家的。

但是衣服才洗了一半,她的儿子就火急火燎地跑到河边,拉着我往寨子跑。

老妇人的儿子和她一样,蛇鼠一窝,心肠歹毒,没有丝毫怜悯我这个不过几岁的小孩子,扯着我旧旧的、破了洞的衣服,只管往他家里跑,活像扯着一只破布口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走到了今天的境地,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要让我受这样的苦,我只觉得麻木,只想逃走。

但这里层峦叠嶂,地势复杂,我只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永远别想逃出去。

我麻木绝望地任由他拽着我跑,半点不抵抗。

跑着跑着,我们停了下来。

寨子到了。

我抬起头,橘红色的霞光当中,他蒙着漫身风霜和灰尘,远远地站在竹林旁边。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感到一种重生的喜悦,好像他是一个天神,突然降临到我受苦受难的世界当中,要将我从苦难中解救出去。

我脚下一动就要向他走去,但我突地停下了。

踯躅之间,我突然醒悟,他不是我的天神,他也是坏人,他丢弃了我,他卖了我,他不要我,他狠心地把我扔在这无间地狱。

这时候,老妇人笑盈盈地从他身后走出来,热情地走到我身边。

她脸上是我曾经见过的慈祥,不过,经过大半年的相处,我已经对她很是了解,不过是装出来的而已。

她伸出她枯树枝一般的右手,如绳索一样紧紧箍住我的手臂。她粗粝干枯的手指好像长满了倒刺,刺得我生疼。我忍不住要痛呼出声,她细长的三角眼立时死死地锁住我。

那里面是她惯常的威胁和凶狠,我看得明白。

今天好在有他在这里,不然早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那歹毒的老妇人牵着我的手臂,一直走到竹林旁边,又走到他面前。

她热情地招呼他进院子,脸上堆满微笑,故意夹着嗓子说话,给人一种随和善良的模样。

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只手像布满了倒刺的绳索,紧紧箍着我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覆盖在我瘦骨嶙峋的背上,仿佛五根钢钉,只要我不按照她的意思说话,没等话音落下,就要将钢钉狠狠钉进我的后背。

“他明天会来看你,到时候你给我好好说话,千万别说错话,不然什么后果你清楚。你也不要想他能带你走,他已经把你卖给我了。”

我想到了她昨天晚上对我的恐吓,也想到当初他把我的行李递给老妇人的情景。

对啊,他已经把我卖给别人了。

他不要我了。

想到这一点,我刚才见了他后萌生出的殷殷期待和希望全部都灰飞烟灭。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吗?”他走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温声问我。

他的模样没怎么变化,距离上一次见他,好像就在昨天,只是他脸上的胡子更长更密了,脸色也更加黝黑。

我不知道我变化了多少,兴许是变得唯唯诺诺,变得胆小害怕……我不太能确定,因为我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我好想告诉他,我在这里过得不好,我挨了很多打,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但是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已经卖了我。

在我短暂的沉默中,老妇人或许是害怕我告状,突然在我后背用力掐我,她的食指和拇指使劲拧着我的皮肉,好像只要我不好好回答,她就要马上撕掉我一层皮。

背后的钝痛让我眉头一紧,我害怕更多的惩罚,赶紧回神答话:“习惯的,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吃得好,也睡得好。”

背后的力道一下子松了,看来我的回答正和她的心意。

他和那老妇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话音一停,我知道他又要走了。

我突然壮着胆子,冒着挨打的风险,猛地抬起头,满目哀求地看着他。

十分凑巧,他的视线也从对面的老妇人身上转到我这里。

我和他的目光飞快地对视了几秒,眼角的余光中,我瞥到老妇人凶狠的警告,忙不迭地又低下头。

冷淡威胁的目光随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惯常能装出来的良善。

他们短暂地做了道别,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最后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走出院子,没过几秒就消失在视野里。

我的希望也跟着消失不见,像是彻底坠落深渊,从此再也见不到一点儿光明。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角已经淌下眼泪来。

老妇人一见我的样子,立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她忍不住出声嘲笑:“他不是你爸爸吧?不然也不会卖了你,让你留在这儿给我家当下人!”

我难过得说不出半句话,我也不敢反驳。

正在这时,她儿子从屋子里走出来,哒哒几步快速走下布满了苔藓的台阶,飞起身用力地踹了我几脚,边踹边骂我:“还愣着干什么?你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么,还敢给我偷懒?滚回去洗衣服!不洗完今晚又别想吃饭!”

我被他连踢带踹地扫到院子的角落,那里是我平时喂鸡的地方。

我的脑袋磕在鸡食槽上,砸得我天旋地转,两眼模糊。

我的头被砸出一个大包,鲜血沿着鸡食槽的侧面蜿蜒而下,与地上母鸡吃剩的草料混合在一起,红红绿绿,好不鲜艳。

就算是被打得两眼昏花,几乎站不起来,但我还是撑着身体,肘在石槽上站起来。我不敢多趟一会儿,慌忙收拾干净身上,也惦记着河边还没洗完的衣服。

老妇人的儿子对我指指点点,尖锐地痛骂我,他还不解气,又向我走来,好像还没打过瘾。

我站在角落,战战兢兢,等待着下一场风暴。

眼看着要向我施暴的人越来越近,他却突然化身成一道残影,像是个破烂腌臜的袋子,从我身侧被扔飞了出去。

他回来了。

不,准确地说,他一直没有走。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疯癫”的样子,像是一颗埋在地底下沉睡多年的地雷,被这家人不幸地踩中,然后炸得他们鼻青脸肿、粉身碎骨。

虽然从来没有念过书,也没有从事什么高级的工作,甚至可以说,他出卖着自己的体力,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跟他的工友们修建了一间又一间屋子,架起一座又一座桥梁,却从来没有住过,没有走过。

由此,大概可以将他归为一个社会边缘人。

但是他没有灰心丧气,没有怨天尤人,他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也是个守规矩的人。

哪怕在工地上和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在一处,他们抽烟喝酒、打牌、玩女人,但他从不掺和,连骂脏话的时候也极少,更不要说这样凶狠地打人。

那天黄昏的时候,老妇人家的院子里,鲜血流淌了满地,渗入泥土地里,染红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与天上的晚霞交相辉映,连成一片。

只不过,这次,不是我的血了。

老妇人的儿子被他一脚踢飞,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晕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握紧拳头,连手指头都握得泛白,高高地扬起来,又狠狠地、胡乱地挥打到对方的脸上。

才打了几拳,他突然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刚堪堪起身站直了的我。

“乖,把眼睛闭上。”

我起初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声拳头砸到皮肉上的声音,闷闷的,感觉比我之前挨打得还厉害。

然后就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哀嚎声、祈求声、告饶声……

他只当听不到,只打得对方再次晕倒在地,一声不吭,生死不明。

他打得自己满头大汗,用衣服袖子擦拭额头上滴落下来的汗珠时,正对上我惊喜又有些疑惑的眼睛。

我实在太想看那个歹毒的王八挨打,所以我趁着他没看到我的时候,偷偷张开捂着双眼的手,在五指的间隙中看着他为了我拳拳发力、拳拳到肉。

他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乖,不看了,把眼睛闭上。”

我的眼泪顺着手指落下,吸了吸鼻子,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要……”

这时候,刚才进屋喝水的老妇人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也迟疑着走了出来。

她牵着之前被她栓到后院的狗,看见院子中间去而复返正蹲着擦汗的他,顿时涌起一阵惊慌和害怕。

接着,没等到她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就看到鸡圈旁边被打得昏过去的她的儿子。

“我的儿!”

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圆规腿,哭嚎着奔向她的儿。

哭嚎声混合着狗叫声,响彻云霄。

那天黄昏的时候,我被他抱到高脚楼旁边的竹林里,他严肃地勒令我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否则就真的把我卖了。

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不敢再耍花样。

然后就是一浪高过一浪咣咣当当的声音。

有玻璃瓶子碎裂在地的声音,有木头断裂的声音,有鸡飞狗跳的声音,有男人的哀嚎,有女人的哭喊,还有旁人的闲言碎语……

满满当当,齐齐整整,全部从那高脚屋中传出,直冲天际。

等他后来再出来接我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只看到曾经欺负过我的那一家人都窝窝囊囊地屈身在狭小的院子里,院子里一片狼藉,四处都被砸得七零八落。

他左手拿了我的行李,右手抱着我,像之前来这里的场景一样,只不过是去往相反的方向。

走出寨子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怀里的我。

我被他的目光震慑,以为他又不要我了,慌忙害怕地抱紧他的脖子。他的胡子一下就扎在我脸侧,扎得我生疼,但我不管,我就不放手。

“我没有要卖掉你。”他扬了扬头,将下巴放在我头顶,“工地上坏人多,环境也不好,我看你不喜欢,所以给了那老太太一笔钱,让她照顾你。没想到……”

我看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听不清楚他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只觉得无比的开心,因为我再也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那她肯定也没有给你鸡蛋吃了?”他低头问我。

“什么?我没有吃到过鸡蛋,都是她的儿子和孙子吃了。”

“那老太婆真坏,还说你吵着要吃鸡蛋,让我又给了她一笔钱。”

“嗯,她最坏了!不对,她的儿子比较坏!不对不对,他们一家人都很坏!”

他抱着我,继续往前走。

“其实……我觉得你刚才不该打小黄的,因为它是我在那里唯一的朋友。”

“谁是小黄?”

“就是刚才被她牵出来的那条大黄狗呀!”

“……嗯,你说得对,我不该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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