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行走在刀尖上,嗜血而生。
堰公子说,“做杀手就要像石头一样,什么情都不要有,没有心没有情,有了情就是有了弱点,害人害己。”
姜聊向来最听姜十堰的话,他也是同批次进来的人里最优秀,最有天赋的,对自己最苛刻的,什么都一学就懂。
平日里也很少见他懒散的样子,日日在西院、练功房和姜十堰的东院来回走动。
他一直被阁主寄予厚望。
只是每每看到阁主对自己投来赞许的目光,掺杂着别样的情感。
看着那不属于自己的赞赏,姜聊还是会难过,会偷偷躲起来哭。哭够了,就继续练功。
无形间,“姜漻生”也成了他的执念。
他想要向别人证明,他不比他差,他可以是他自己。
直到姜聊十五岁那年。
这是姜聊时隔这么多年,第二次来到大堂。
在同样的位置,那个衣衫褴褛、跪在地的小孩,如今脊背挺拔如松地站在那。
他身着一袭黑色暗云纹束袖长衫,黑色镶玉发带将一头乌发高高束起,英气勃勃。
他立于墨池之央。他静静地等待着,稚气未脱又傲气的脸,微微扬起的头颅,等待着上位者的发号。
“漻生你过来。”老阁主坐在高堂上,对站在墨池中央石板上的姜聊招招手。
“阁主,这是逢生。”姜十堰低声提醒。
……
老阁主停顿一秒,反驳道。
“我说的就是逢生呀,逢生过来。”
老阁主自从去年冬天生了场重病,神志就一直不太清醒,常常把姜聊的名字叫错。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能留下来是拖了大公子的福,这是对自己的恩赐。
但当每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错,心头还是一紧,手背在身后紧了又松。
“阁主叫你,听不见吗?!!”
高堂上响起另一道声音。
说话的是住在南院的三公子——姜郴。
老阁主有四个儿女,四公子姜十堰和二小姐姜敏是老阁主收养来了的,大公子和三公子都是老阁主和仙逝的阁主夫人所生。
二小姐在十五年前一场任务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现在只剩下堰公子和姜郴。
姜聊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三公子看不惯堰公子,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久而久之,姜聊也不爱搭理他。
毕竟姜郴也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出了名的嚣张跋扈,什么都依着自己性子来,只要是惹了他都别想好过。姜聊也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三公子生得俊美,姜聊背地曾无数次感慨过他的容貌,柔而不阴,美得独一无二。面容如玉又有疏离之色,不笑时有眼眸中有几分忧郁神逸,刻薄起来也不招人恨,笑时又如春色,和他养的猫如出一辙,傲慢自负在他这也成了夸奖。
只是常年绿裳,绿色衣裳由内向外变深,再加上性子难以琢磨,姜聊又觉得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绿水鬼。
“逢生,上来。”姜十堰唤他。
姜聊连忙上前两步,走到老阁主面前。
“切!”姜郴冷哼一声。
姜聊抬眼看了一眼姜郴。
这一眼刚好被姜郴捕捉到,隐隐一瞬怒火爆发。
“姜十堰!!这就是你教的人!?”姜郴指着姜聊的鼻子,转身质问姜十堰。
姜聊一惊,不明所以。
连忙回头看堰公子,又回头反驳道。
“三公子这是何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管堰公子何事。”
“管他什么事!”姜郴一把抓过姜聊领子,“当然管他的事了!他教你居然是为了让你杀……”
“够了!珉,你想干什么!”老阁主厉声喝住两人。
一掌拍在石椅上,身侧的烛火微微颤了颤。
姜郴愣了愣,自嘲地笑,手指僵硬地松开姜聊的衣领。
“父亲,你知道他去杀的谁吗?”
刚刚怒目圆睁的眸子静了下来,平静地蓄满水,蓄水的眸子看着眼前一副无所谓样子的人。
“对得起大哥吗?就不能放他自由吗?”
……大堂瞬间寂静,良久。
迟迟未等到回答,姜郴自己心里已有了答案。
登时,如得了疯病般仰头大笑,笑得肚子疼,笑得泪流满面。
空旷的大堂,突兀的笑声实在刺耳。
其余三人无一人开腔,神态各异。
姜聊见三公子这疯魔的样子,差点以为他疯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笑声戛然止住。
姜郴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最后看了一眼老阁主,恭敬行了一礼,准备退出高堂。
“阁主,今日逢生离阁我就不参加了。”
“珉儿,你要记住他离开了这,他就是叛徒,是叛徒他就该死。”老阁主开口。
姜郴没理睬,径直离开。
姜聊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十分不解,求助地看向姜十堰,姜十堰只是对着他摇了摇头。
离阁此等大事并未因为这点小插曲所打断。
“逢生,你拿着。”老阁主将一个燕子形状的飞镖递给姜聊。
青铜飞镖上面刻着“逢生”,飞镖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个地址。
“逢生去杀了他,就算完成你的任务,你知道规矩的一个都不留,要斩草除根。”
听到“斩草除根”这四个字,姜聊接飞镖的手一顿,只是一刻的异样随后有恢复平常。
“逢生,此行多加小心。”石门前姜十堰叮嘱道。
姜聊应答道,“知道了,堰公子。”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姜十堰见他欲言又止模样猜出了姜聊有话想说。
“三公子,他…”
“不必在意他,你只要你的任务就可以了。”姜十堰将手搭在姜聊肩上,轻轻捏了两下。
低头瞥了眼,姜聊的剑。还是平日练功时所用的,都有了磨损。
“等你回来,我给你换把佩剑。”
姜聊吸了口气,拜别姜十堰。“堰公子我会快去快回的。”
按下石门上的机关,石门缓缓打开。外面的光一点点顺着缝隙爬进来。
这是姜聊十年以来第一次出地下城,外面刺眼的阳光竟有些不真实,外面的烟火人间,熙熙攘攘。
姜聊握剑的手紧了紧,为自己打气。
只要这次任务成功了以后,离阁的日子就变多了,就一定能找到弟弟,哪怕他也不在人世,就算希望渺茫也要找到。
他知道人人都将他与姜漻生作比,对此他也无怨无悔。姜十堰捡到是因为他的脸,没人同他说,他也知道,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他同样心中也藏着一个秘密,虽然他失去了关于自己流浪前的记忆,仿佛是在告诉他,他就应该忘却一切好好的当姜漻生的替代品。他偏不!他要寻找到自己脑海中的身影,找到记忆中弟弟,证明也告诉自己,他有过去,不只只是一个替代品。
姜聊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微微皱眉,睨眼看杯中漂浮的几缕茶叶。
咂舌,果然路边受了潮的茶叶就是比不上堰公子房中细茶。
放下茶杯,看向右前方的猪肉铺子,里面的屠夫皮肤黝黑,粗布衣裳,脸上胡青并未多加修饰,一眼望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邋遢的屠夫,若不是见他手臂严重烧伤的烙铁疤痕,余角还有残留的燕尾,姜聊很难将他往曾经燕尾阁第一杀手的身上想。
明明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却因红尘隐退,绝迹江湖。
姜聊不解他的行为,但也真想和他比上一二,以此来证明自己不必别人差。
“老板,这块肉卖吗?”买菜大婶指着案板上的最后一块肉,问。
屠夫用一旁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婶子,这块肉是留给我闺女的,她昨晚一直吵着她娘要吃红烧肉,抱歉了婶子。”
买菜大婶轻叹口气,“那你明给我留一块好肉,我来取。”
“算了,婶子。”屠夫二话不说将肉一份为二,拴好绳子放在大婶篮子里。
“婶子,从明起我就不卖肉了,以后买肉去别的铺子里买吧。”
“怎的,找到新活儿了。”
屠夫笑笑不说话,买菜大婶就全当默认,拎着篮子,往下一个卖菜店。
屠夫弯腰用瓢舀起一勺水泼在案板上,洗涮干净上面残余的肉屑。
临走前,屠夫指尖抚摸着案板上每一次剁肉是留下的痕迹。
沉默良久,眼神里的不舍变成坦然,拿起剩下的半块肉,回头偷瞄了一眼姜聊,转身离开集市。
姜聊见他走了,留下几文茶水钱,提剑跟上。
郊外竹林,风声萧萧,片片竹叶从前方飘落。
枯黄的竹叶是生命的流逝的暗示。
屠夫走到竹林中的空地,停住偏头叫住姜聊。
“我早就看到你了,别躲了。”
姜聊见被识破,也不再躲藏,直接开门见山,从树上下来。
落地时带起的风又掀起地上的落叶。
屠夫看见姜聊的容貌有一刹那的愣神。
“墨竹。”姜聊叫出屠夫在燕尾阁时的代号。
“嗯,是我。”墨竹大方承认,将肉挂在,旁边的树桠上,摊开双手露出胸膛,“若是来杀我的,不必废那么多话,动手吧。”
手指向树脂上的肉,“麻烦,后辈你替我把这块肉送到南边村口户人家,最后我请求你,能否能放过我妻女,放他们一条生路。”
面对墨竹的坦然,姜聊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面对眼前这个手无傅鸡之力的男人,杀了他轻而易举;但若是面对的是曾经的第一杀手。。。攥紧手中的剑,指尖发白。
胸腔一股郁闷之气升腾。第一次任务若是这样,草草结束将毫无意义,这于想象中和墨竹打战三百回合的画面不同。
姜聊很明显不想这样,他想通过这次任务证明给旁人看堰公子的十年来的栽培。
姜聊双手抱拳,对墨竹行了礼,恭敬道:“前辈请尊重我,让我光明正大的赢。”
墨竹被姜聊的死脑筋逗笑,看姜聊还未褪去青涩的面孔,想起二十年前同他一样都是新出茅庐的孩子,一股子干劲。
顿时来了兴趣。
“你要我同你比,我现在连一把像样的配剑都没有,怎么和你打。”
“那请前辈在此处等我片刻。”姜聊说完飞身欲行,消失在竹林中。
不出半个时辰,姜聊拿着两把小孩子玩的木剑回来,时间要紧,在城南没有找到一把像样的剑,为了公平就只买了两把木剑。
把另一把木剑向空中一抛,举起自己手中的木剑。
墨竹接过木剑,觉得有些好笑。
“你当真是同三公子说的一样,你就不怕我跑了。”
“不怕。”
这的确无需害怕就算他跑了,燕尾阁就算在天涯海角也会找到他,何况他刚刚的样子如此坦然,相比早就想到今天会发生的事。
“前辈,我要出招了。”姜聊的话随着剑风呼啸而过。
剑指直直向墨竹刺来,墨竹并无躲闪之意,嘴角轻笑,果然是一个莽夫动静如此之大。
他若真想打,墨竹倒也愿意奉陪,他也想看看堰公子十年的教学成果。
抬手稍挥一剑就将姜聊的进攻打断。
姜聊反应迅速稍微调整剑尖,又对墨竹发起攻势。
来来回回好几个回合,姜聊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墨竹挡下。姜聊多年训练的独道剑法,出剑又快又猛,墨竹却像窥视姜聊的下一步一样。
姜聊很快就败下阵来。
一个不留神,墨竹的木剑划过姜聊的脸,还好不是开刃的剑,只是留下一道红痕,否则非要见血不可。
果真应了那句话,在绝对的强者面前,你的一招一式都是花拳绣腿。
姜聊自知不敌也不愿就此失败,决定最后殊死一搏,往后退,飞身踏竹,墨竹紧跟其后。
利用竹子的柔韧性,脚刚刚踏上就收回,竹子一下没了重力的回弹的间隙刚好挡住墨竹的视线。
姜聊踏竹飞行几步,忽的转身回头,趁竹枝叶挡住墨竹视线,挥剑飞向他。
竹子弹开,墨竹感到一道剑锋袭来,镇住身形侧身躲开,向后退,局式兑换,姜聊紧追其后。
墨竹单脚站在竹尖。
姜聊喘着粗气道:“无影步。”
无影步是燕尾阁独创步法,走路无声,可在细竹上行走,不将细竹折断,在人毫无察觉间刺杀。
步伐快也助于逃脱,对了,姜聊才想起无影步的缔造者就是眼前人。
墨竹低头看姜聊脚下的竹子,轻嘲道:“看来你的功夫还没练到家。”
这的确是姜聊的一痛处,但这不要紧,没练到家可以回去练,但眼前人必须杀。
“我没练到家,是我用功不专心,不关堰公子的事,但现在我必须杀了你,完成任务,前辈得罪了。”
姜聊上前几步,还没碰到墨竹的衣角,墨竹就飞身离开,竹子因惯性回弹,姜聊因目光全在墨竹身上,没来得及反应被竹子弹飞,剑也不知道飞哪去了。
姜聊抓住重心,才得以平稳落地。
竹林在他们的打斗下,竹叶纷飞。
片片竹叶组成一场雨遮住前方,透过飘落的竹叶,姜聊见墨竹持剑飞来速度之快,剑刃直逼喉骨,姜聊连退几步,侧首抓住墨竹持剑的手,想与他空拳肉搏。
谁知道墨竹持剑的手稳而有力,姜聊掰了几次也没掰掉,自己反而因下盘不稳,被墨竹一个横扫,险些倒地。
这是绝对的力量悬殊,姜聊虽难以获胜但还留有一招。
借墨竹手上的力,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一圈,墨竹欲再次挥剑。
落地时掀起一片尘土,风声停歇,飞扬的落叶平坦的落地。
风声结束了,墨竹跪倒在地,口吐黑血。
原是姜聊落地前从怀中掏出燕子飞镖,直挺挺地插入墨竹胸膛。
燕尾上淬了从堰公子那讨来的奇毒,会顺着血液迅速流遍全身,不出三刻暴毙而亡。
“这招叫做绝处逢生。”姜聊冰冷的声音在墨竹意识模糊时传入耳内。
绝处逢生,逢死必生。
曾经也有人这样同他讲过,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在濒死前抓住一切去打败,得到存活,这叫做绝处逢生。
墨竹连连咳了几口黑血,“好一个绝处逢生。”
姜聊欲言又止,刚刚的比试墨竹明显放水,招招致命又招招避开要害,最后一招明明可躲,他偏偏直挺挺撞上来。
姜聊还是问出心中疑惑,“前辈,燕尾阁不好吗?你为何会因区区儿女之情退出,你明明可以不用死的,你明明可以名震江湖。”
墨竹抬头看他,眼神逐渐溃散,毒药逐渐起了作用,鲜血缓缓从七窍流出。
血红的眼睛看着姜聊,眼神逐渐冰冷麻木。
“二十多年了,好多事情太多太杂,你不懂。在我前半生里,我只是一个会杀人的孤魂野鬼,直到遇到了她,我只是贪图一点人间烟火气。”
姜聊垂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是叫逢生吧。”
姜聊迟疑片刻,才呆呆愣愣地回应。
“嗯。”
“逢生,逢生,好名字。”看着姜聊与大公子有几分像的眉眼,墨竹吐露心声,“你不该来这的。”
墨竹曾经是大公子的部下,自从大公子离世,又跟随堰公子去苗夷学医,后又悄悄脱离,在姜聊进入燕尾阁的那年悄悄离开。
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这十年没有人来找他来杀他,原来都是留在这儿,找一个长得像姜漻生的人来杀他,用他最敬重的人来杀他。
墨竹木讷地点点头,眼角渗出泪水,用尽最后几丝力,指着树枝上那半块五花肉。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记住我们的约定,把那块肉送到南边村口那家,杀了我就不要再杀我妻女。”
“你又怎知我不会,你不是不知道规矩。我可不是你们的月白风清!!”姜聊拔高声音反问墨竹,但!手却在抖,他也不知道为何看墨竹这样子竟然心底直发寒,他也不悦就连墨竹也把他当做“他”。
似乎,他做的一切都无法翻越一座叫“姜漻生”的大山。
姜聊吸吸鼻子,眉毛一蹙,不由红了眼眶,他竟然哭了。
姜聊一字一顿地哽咽:“我不是他。”
墨竹顿了顿,扯嘴一笑:“好孩子,不要哭了,我知道你不是他。我也知道你不会的,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会和我一样。所以…我希望你…”
墨竹话还没说完,喉头就一哽,捂着胸口,咳咳两声喷出一口黑血,倒地不起。
当世间再也没有墨竹的气息时,姜聊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十年只为这一日证明自己,到头来他却后悔杀了墨竹。
看着眼前一片血红,一个无冤无仇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想到他家中还有妻女等他,姜聊更痛苦了。
鼻子又是一阵酸涩。
姜聊连连退后半步,心中复杂的情感交融,胸腔起伏,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并未感受到胜利喜悦,不由唏嘘不已一个鲜活生命的逝世。
愣愣良久,轰然双膝跪地,跪在墨竹尸首旁掩面哭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哭得是墨竹,是他的妻女,和他自己。
十年,他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这是一个赝品。
他以为他接受了…
他没有接受!他根本没有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仅仅只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知道自己是一个赝品。
他是别人,他不是他自己。
哭了良久,哭够了。姜聊缓缓抬手替墨竹阖上眼,重重朝他磕一个响头。
起身拾起地上的佩剑,遵循墨竹遗嘱,从树压上取下肉,往南边村口走。
回头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墨竹。
一片竹叶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他脸上。
将他的一生落下帷幕。
三更 女主第四章出现[眼镜][眼镜][眼镜]
晚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刺杀(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