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知更换了多少匹快马,数天日夜兼程,薛倦情只为在大年初一这天回到家中。
大年初一给外祖父磕头,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年年给外祖父磕三份的数目,亦是替爹娘尽孝。而今年除了磕头请安,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那便是让外祖父服下黑太岁,以治疗旧疾。
约莫半日,在冷金山庄大门外,耗费巨大心力的薛倦情踉跄着跃下马,还未站稳,就望见山庄内男女老少全部躺倒,横竖散落在去往主宅的道路左右。
他的心狠狠一坠,掠向几人探查脉搏,还活着——只是被内力震晕,或是被人点了睡穴,并非死亡。
“这又是怎么回事?”有绝顶高手硬闯山庄,却无意杀人。
突遇变故,他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向主宅。然而越跑心越沉,偌大的冷金山庄竟如无人之境,鸦默雀静。
待走到玄关外,终于有人哭喊着扑到身前,他下意识将其点穴定在原处,仔细一观,竟是舅表哥的剑童。
“少爷,老庄主他……老庄主没了。”
话语传入耳中,薛倦情方觉喉中腥甜、双目泛黑,一抹单薄恍惚的身影摇摇欲坠。
“外公人呢?”
小剑童呜咽着答到:“还在卧房。”
不及细想,他又急匆匆往卧房狂奔而去,可当他推开门扉,竟有人埋伏暗处,向他全力拍出一掌。
饶是薛倦情的身法极高、躲过正面,也免不了承受六七分的掌力,他以内力压下翻涌如浪的血气,翩然转身轻挥右手,细长的剑刃划开逐渐冰冷的空气,穿过烟幕般的溅尘,直刺那偷袭之人。
“舅舅?为什么?!”薛倦情的双眸秋水潋滟,他将剑尖收移,仅在那人的脖子上留下一丝鲜红细痕。
话音刚落,后背又遭数掌重创,经脉自周天断裂,血随气上、自喉中喷出,染上雪白的衣袍,如红梅簇簇。
“父亲,您没事吧?”薛倦情身后之人终于开口,竟是他的舅表哥。
难以想象,他的家人设下圈套、埋伏在外祖父卧房内,偷袭于他。
“亏得老爷子养了这小魔头十八年,哼!跟我妹妹那个忘恩负义野蹄子一样,差点就害了咱们全家……走,将他拎到后厅,交由云镜先生定夺。”
往日宠爱他的舅舅,此时的语气变得极为陌生,一字一句他全然不明,虚弱地询问:“舅舅,我外公呢?”
“你还有脸问爷爷,他老人家听说你在外面干的好事,直接气到吐血,没能熬过除夕之夜。”
舅表哥薛琛红着双眼,咬牙切齿地拽着他往前走。
外祖父真的去世了。
初次施展玉霄剑法,是九岁那年的大年初一,他的天赋异禀,令整个薛家感叹。那时的外祖父已显苍老,银白的发丝与胡须在风中飘荡,眸中尽是慈祥关爱,他紧紧拥着怀中稚子,不禁叹息:
“你同你娘一样,都是练武奇才,可惜我身不由己,无法照看你们一生啊。”
05
后堂之中,分宾主对坐两人,右侧下位端坐着薛倦情的舅母,薛乾的发妻郭枕瑜,正满脸愁容若有所思;而坐于左侧上位的的中年男子正慢条斯理地执盅饮茶,此人细眼鹰钩鼻,裹挟着阴冷的气息,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应该就是武林盟的执剑人,云镜先生。
薛封汴进去向云镜先生见礼,过场走完,坐于堂上。薛倦情被薛琛推进堂中,接受那深沉目光的审视打量。
云镜先生不疾不徐地放下茶杯,最先开口问他。
“薛公子,我且问你,小年夜当晚,你可曾去过镇海镖局秦府?”
秦府之事?薛倦情自以为返回得足够快,没想到武林盟的消息更快,快得过于异常。
“没错,当夜我的确去过秦府,也同秦爷说过话。怎么,这也有违江湖道义吗?”
“薛公子,看来你是想将屠戮秦府上下百人之事,摘得干干净净。”
薛倦情的脸上本就毫无血色,听到这番话后更是透骨寒凉:“云镜先生,您不要随意侮蔑清白。我是去过秦府,但您说秦府上下被我所杀,凭证呢?”
雕刻成腊梅形状的玛瑙石,出现在了云镜先生的指尖。
“秦焘直到死,手里还紧紧握着你的信物。试问一个家破人亡万念俱灰的人在临死前会无缘无故抓着某件不相干的东西吗?况且他在死前曾被人折磨,肋骨折断身负重伤,被两把利刃插入胸口,流血致死。这样痛苦的人,不会冤枉你薛公子吧。”
“所以您就断定秦府上下是被我所杀?”
“那你呢,你又为何在当夜出现于秦府内?”
“黑太岁。”薛倦情终于说出了在座所有人想要听到的,“龙莲寺的僧人无忘尘带我去了长生楼,可惜那儿已被烧成灰烬。之后我独自前往秦府,与秦爷说了几句后便离开,没有杀任何人……也没有拿走任何东西。”
“可惜,无忘尘已返回龙莲寺闭关,无法为你作证。”
咄咄逼人的审问过后,薛倦情明白他已在局中,有人想将秦府的灭门惨案嫁祸于他,只是对方竟未留下一二活口,想必武林盟也深知此案死无对证,仍有一线生机,于是轻笑道:
“云镜先生口口声声说帮秦家主持公道,结果竟是随手抓个人交差,看来武林盟的公义也不值几钱嘛。”
冷嘲热讽间,浑身经脉骨骼忽地剧痛难忍,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破坏又重组,刺目的血从嘴角滚落形成一线,反复侵染着衣襟。
被一番言语所讥,云镜先生面颊抽动,说道:“你收拾一下,即刻启程随我去武林盟。”
薛倦情秋水状的眸中闪着粼粼波光,“我可以见外公最后一面再走吗?”
话音未落,一只茶盏摔到他的身上,滚烫的茶水溅到下巴脖颈,掀起白雾滚滚而逝,他却未曾躲闪分毫。
“从现在起,你已不再是薛家之人,劝少侠自重,可别让老太爷死后名节不保。”
沉默寡言的舅母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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